“三郎呀,三郎。”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柔柔响在耳边。
过往种种,如琉璃易碎,前尘往事,似过眼云烟。
究竟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
【妾将死,愿葬于江都。然病容憔悴,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到头来,她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纵使这场梦的终点,仍然是那条看不见尽头的、暗无天日的黑色甬道。
但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自己来时的路——
从露华宫到青鸾阁,从青鸾阁,到王府少有人至的东厢小院。
梦里的她,如局外人般站在“自己”身旁,看着那骨瘦如柴的小姑娘被谢婉茹带出朝华宫,头也不回地背起包袱离去:于是,没有肥肥,没有地宫。
甚至,在那场梦里,连魏弃的脸也好似蒙着一层白雾,看不清切。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由始至终,她只在朝华宫中,呆了不到四十日。
后来,便与魏骁重逢,成了他名不正言不顺、用一顶小轿抬进府中的妾室。
再后来,妻妾不和,后宅不宁,她又成了三皇子妃——那位平西王府千金的眼中钉。
梦中的她,似乎,也曾极力地想与赵明月和平共处,曾试图挽救自己被人玩弄于鼓掌中、不得不随波逐流一路直坠深渊的命运。可那些笨拙的讨好,努力的“模仿”与谦让,在生来尊贵的王府千金眼中,终究也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罢了。
正如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本就是与她那双粗糙的、长满细茧的手,压根不搭边的事一样。
她讨不到赵明月的好,更无法再在魏骁面前,做从前那个看似无忧无虑的自己。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开始不停呕血,到最后,甚至日日上吐下泻,腹痛如刀绞。
在“她”的记忆中,那是一段——无时无刻不痛,无时无刻不想着一了百了的日子。
可那“病”,或者说,那毒药,仍是折磨了她整整半年。
直到咽气的那一刻,她仿佛才真正得以解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再也不会夜不能寐。
再也不需要……逼自己去面对比病痛更残忍的现实。
她也无法再承受那一切了。
魏骁害死了她的父兄,却在她面前装了一世的恩人。
她受困于王府,举步维艰,只能用自己的䗼命为赌,赌他的一败涂地,功亏一篑。
只可惜,直到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她仍没等到他。
却在这梦里——
在这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梦里。
她终于窥见了这场赌局最终的胜负,见到了紧拥着自己那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尸体,痴坐了七日七夜的魏家三郎。
亦终于明白,原来纠缠着自己夜不能寐的噩梦,是一只——盛着她焚骨之灰的雕花玉盒。
直至临死前,魏骁仍抱着那只玉盒,要与她的骨灰,一同葬入那永夜般暗无天日的皇陵。
记忆中曾不可一世、剑指王座的魏三郎,这一刻,苍老得令人陌生。
她站在他的床榻边,居高临下,望向他死前衰残的脸,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和无可抑制的沉重咳声,忽然无比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心中既无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余下丁点的怜爱与痛心。
她只是觉得悲哀——这一生到最后,她竟不得已选择用死,来困住另一个人。
一个连错误都不敢面对,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自以为无尽而终有尽的时间来掩盖一切的人。
也许,在他前半生汲汲以求于王权,夙兴夜寐不敢懈怠的日子里,他的唯一一次从心而行和“破例”,便是违背昭妃的意旨、强娶了她这样一个,与他并不般配的女子。
可,纵然他给了她、自以为世间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宠爱与眷顾,却由始至终,连她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恳切的愿望是什么,都从未了解、也从未尊重过。
所以。
他喜欢她的生机勃勃,却将她困在死气沉沉的王府;
他喜欢她的笑颜如画,却眼睁睁看着她的笑变成一张欲盖弥彰的假面;
他喜欢她对所有人毫无保留的爱与宽容,却让她与此生最亲最爱之人阴阳两隔。
他明知她想回家,却还是将她的骨灰,与他衰残的身躯一起,埋入了不见天日的皇陵。
她以为自己会恨,会唾弃他的卑劣,可当她真正想明白了这一切,亲眼看见他老去的、丑陋的、面目全非的脸庞时,她竟只忽的想起许多年前,倚在床边,用受伤的手指执笔,为她描绘一只纸鸢的卫三郎。
若缘起只因一念之善,缘灭为何泪眼相对。
“……三郎啊。”
于是,在这梦中,她终是最后一次唤他的名。
“江都城中,我阿爹的坟前,早已开满鸢尾。把我葬在那里吧。”
你这一生,愧对之人何其多,孽缘开始于何处,不如,便让它在哪里结束。
“就当还我那一年少不知事、跳下河去救你的恩,”她说,“从此,你我二人之间的恩仇,前生今世,一笔勾销——我不愿再做那些劳什子的噩梦啦。”
我愿“放过”你。
你……也放过我罢。
一行浑浊的泪,忽从病榻之上、那惊咳不止的青年眼角滑落。
他分明听不见她的话,可至死仍不甘心、紧攥着怀中玉盒的手指,竟真的渐渐松开了。
于是。
在这无止境的噩梦尽头,沉沉终于望清了自己的来路。
再回头,则是属于她的另一扇门。
推开门的瞬间,她仿佛又回到踏进朝华宫的第一日。
满心惴惴的少女悄摸仰起头,瞧见一截瘦削的下巴,藏在毛绒的裘领中,玉白胜雪。
她看得有些痴了,久久不曾回转目光。
直到这时——
她才想起,这原来不是他们的初见,而是再会。
*
魏弃沉着脸坐在床边。
看着榻上少女眼睫扑扇,不住颤抖,到最后,终于有气无力地掀开眼帘。
四目相对。
他攒了一肚子的话刚到嘴边,眉心微蹙,正待开口。
小姑娘却抢先一步,在他说话之前——忽的皱着鼻子、哭丧着脸直起身来。
伸出手、她紧紧揽住了他的脖颈。
好似拼命拥紧一个易碎的美梦般。
魏弃一怔。
顾不上脖子被她勒得发痛、只下意识环住了她的腰,低声问:“怎么了?”
沉沉说:“做了个怪梦。”
不是噩梦,而是怪梦。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险些落泪的冲动强按下去,搂着他安静了好一会儿,复才轻声补充道:“不过我觉得,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
“嗯?”
“梦里我没有呆在朝华宫,我很早很早就走掉了,被你吓跑了,”她说,“你在我心里,只是个奇奇怪怪的小疯子,长得漂亮、脾气却很古怪,动不动就要杀人。我都没来得及了解你,就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
“梦里也没有肥肥,我经常一个人呆在一间小院子里。每天都在生病,肚子疼,头晕,”她说着,忽又拉过他的手,隔着衣衫、轻轻覆在自己的肚皮上,“肚子疼得像有把刀在搅,大夫来看了、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开的药不管用倒是很苦,我的嘴里每天都很苦,饭也吃不下去,到后来,已经瘦得连一阵风都能吹倒啦。”
“到我第一次开始呕血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毒。我中毒了,”沉沉说,“后来,我果然被毒死了。”
“那我呢?”魏弃忽的开口问她,“你生病的时候,我在哪里?”
沉沉被他问得呆住。
竟当真搂着他想了好半天,末了,方才声若蚊蝇地轻声道:“我记得,你死了。”
“……”
“你死在我前面啦。”
用无辜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在魏弃这,她谢沉沉大概算是第一人。
“哦。”
魏弃闻言,沉默片刻过后,搁在她腹上的右手,却忽的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低声说:“难怪。”
沉沉原本还在感伤着梦里的事,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怪话逗笑,只觉肚子上一阵细痒,终是松开了“钳”在他脖子上的手,转而轻拍在他的胳膊上。
“痒呢。”她说。
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分明是在宫门前同魏骁说话,怎么现在却躺在榻上。刚刚她睡醒时,魏弃甚至还一副“等着吧终于醒了这就骂你”的表情看着她。
为什么要骂我?——她那一头雾水的神色已经代替言语,把她要说的话表达了个清楚明白。
魏弃本来都快把训她的事忘在脑后,这会儿反倒被她提醒,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我怎么……”
“魏骁同你说了什么?”他问,“把你吓得昏迷不醒,如今,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说一堆……胡话。”
“昏、昏迷不醒?”
“你睡了整整两天。”
提及此事,魏弃脸上郁色更浓。
沉沉毫不怀疑,就在自己昏睡的这两日,他八成已经同魏骁算过一笔总账,把那日在场听到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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