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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无存

  祭祀的鼓乐声幽幽地回荡在空旷的院子当中,隐隐透着些许诡异,和幽深之下的森然。

  “最近普和寺的那只野狗行动有些不对劲,去秣陵做法事时总是和几个男的来往密切……”来者看不清面容,小心的窥探着掌柜的神情。

  “男人?”掌柜冷笑一声,“长什么样子?”

  来者皱眉想了片刻,“身材单薄,到我肩头,挺清秀的,左眼下有一个黑色的泪痣。”

  掌柜眉头紧皱,似是在想着什么幽深莫测之事,倒是旁边的助手一惊,失声说:“这……这描述有点像阿梓!”

  掌柜脑中乍然间飘过一个少年的影子,眉目俊秀,面上总是含着一抹谦和稳重的微笑。了解甚广,说话时也不似寻常杂役……而他如影般的身份,细想更是有些暗暗的不对劲。他厉声下令:“去查查那个阿梓。赶快!”

  客栈门口,一名店小二模样的青年男子颇为困倦地靠在门框上,目光懒散地望着有些寂寥的街道。他打了个哈欠,连忙用拳撞了一下胸口,钝钝的痛让他骤然警醒过来。

  每逢山上的僧人来祭祀,客栈的客人便稀少许多,即使稀稀疏疏地来,也是组织内部的人员,毕竟客栈藏尸的事情与外表平和下的秘密不能叫人知晓,若有外界之人知道了组织的事情,掉脑袋的不单只有一个人……想到这儿,他觉得脊骨一阵发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请问现在还能住店吗?”一句微微慵懒却又蕴着万般柔情的女声响起。

  他不由得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身材袅娜的女子,面容被一块暮云紫的轻薄面纱掩住。他警惕却又温和地问:“姑娘这是……”

  那女子伸手仿若不经意般地取下左手手腕上的一方通润晶莹的玉镯,爱惜抚摸着说:“今年过于潮湿,玉的质量的受损了呢。”

  店小二心中一片了然,连忙躬身赔笑地迎着那女子进门。寒风掠过时,撩起她的裙摆,露出一截细白的玉足,上面纹着一朵盛放的血红百合。

  血百合是组织内部一名舞姬,灵力诡谲莫测,身法更是令人捉摸不透。传言她极擅破解秘法之术,可性格骄奢,所以不常出山。今日老板能请得她来,必然是有重要之事。店小二颤颤地想了想,深觉可怖。

  “你们这客栈环境真不好!连我最喜欢的玉露胭脂都没有!”血百合嫌弃地摆了摆手,“算了,你们都退下吧,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来送胭脂的仆从嫌恶地暗暗翻了个白眼,却撞上血百合门口守卫几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巍然的目光,不禁有些畏惧,忙端着胭脂盒子逃似的走了。

  血百合烦闷地拨弄着玉瓶中盛放的花草,床幔后突然闪出一个身形娇小的人影,沈露依娇媚的面颊闪现在铜镜之中。

  血百合立即起身,声音极低,却十分冷静,不似先前那个妩媚的女子,“沈露依,这次多谢你了。”

  沈露依从容地与她换好衣裳,低声道:“没什么谢不谢的,只是这个组织害我如此,想早些看着他们落败罢了!”

  她话音刚落,血百合便已成了一个身着白裙的厨娘,而方才衣着朴素的仆从少女,却成了雍容华贵的美人血百合。

  楚照君定定望了她一眼,沉默无声地转开暗道机关,旋即消失不见。

  她在幽长暗道中谨慎地探寻着,腔子里一颗心砰砰地撞击着。沈露依虽高傲无理,可却能在万般情况中随机应变,易容之术更是高超。当初迫于那种情形,只能令她受辱,心中总是有些愧疚。

  楚照君一步一步踏过崎岖不平的地面,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众灰衣男子,目光扫视,皆是熟悉面孔。

  “楚姑娘,我们已经服下沈姑娘和苏公子配制的防止寐毒的药物。您拿上这个,我们分头行动,通过它可以彼此联系。”他说着递给楚照君一个联络符。未等她说话便与几名男子分批次地消失在了昏暗的暗道中。

  她紧握联络符向前继续行走,坎坷的地面逐渐变得平整,眼前缓缓浮现出一个地宫,坚固的石头被打磨得圆润,甚至石缝间还袅袅婷婷地开着几朵野花。

  宛如寻常住宅。

  她略为生涩地转开机关,随着“轰”地一声,机关门转开,她连忙闪进地宫之中。

  听子磐说过,这里是暗道中负责制药、联络、休息与传递书信的地方,一般在暗道众执行任务的组织人员或是客栈中组织的人手,会来此地。

  她在众人阴森的目光中拎起手中的食盒,“来给那些人送饭,饿死了血就没用了。”

  一名面色冷然的男子正要为她打开机关,她问:“原来送饭的人被掌柜叫走执行任务了,我头次来,忘了交代的路了,能告诉我一下吗?”

  “废物!”那男人哼了一声,“出了地宫,一直走到尽头,拧开石壁上青苔机关,再走到尽头右转后就可以看见铁门了。密码,你自己应该清楚。”

  她心中一冷,怎会知道什么密码?可触及到男人怀疑的目光,她点点头,从阴冷的地宫中走出。她攥紧联络符,将男人的话转述,心中隐隐不安,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半个时辰后,行至男子说的地方,一道铁门立在眼前,身旁站着几个沧淼的弟子。“楚姑娘,我们分头寻找,还有几个人在别处。”

  楚照君勉力点头,只觉得周身一阵寒冷,紧张的气氛萦绕在狭长的暗道中。她凝望了半晌铁门上的机关,细想着之前几个机关的相同之处。然而那个男子说的密码……她试着轻触了几下铁门上的机关,警惕地后退几步,却听得一声沉闷压抑的声音,铁门应声而开。身后几名沧淼弟子展露欢喜之色,却在铁门缓慢移开的一瞬听到了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

  掌柜与老板以及一干人等正立在数盏囚门之间,饶有兴趣地望着闯入的沧淼弟子。从四面八方进入的弟子的眼中无不是错愕之色。

  掌柜悠然一笑,“哈哈,不要仗着小聪明就想妄动我们。”他侧首望向身旁的子磐,“幸好有你告密,才没让这些蝼蚁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

  子磐沉静一笑,却与楚照君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视线。“你太过浮躁了。”身后的老板忽然微笑着说道。

  掌柜的双目圆瞪,“我赌他们还有三……”

  话音未落,立在四面的沧淼弟子齐声倒下,楚照君捂着胸口愤然地望着掌柜。

  “我赢了,寐毒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小玩意儿。”老板微微一笑。

  “哈哈哈哈,真好玩!”掌柜狞笑,与那个温和厚重的人截然不同,“你快去看着他们,死了就不好玩了!”

  见他放松警惕,楚照君心中的紧张逐渐转变为风平浪静的淡然。他挥手令埋伏在入口处的人退下,却听得老板幽幽道:“不可,虽然被我们控制,却还是暴露了我们的行踪,这些人,得转移个地方……”他的脚尖仿佛不自觉般地转向子磐。

  掌柜会意,让退下的人放出牢笼里神色萎顿的人质。楚照君故作痛苦之意,却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想寻找出打开牢笼的方法。她的眼睛飞快一闪,将所有人的动作尽收于底。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手指轻轻一颤,以及唇边被碎发挡住的阴寒的笑容。

  楚照君凝然的目光落在一个个被架走的人质,以及掌柜脸上那种迫人的笑容之上。一秒、两秒、三秒……她蜷缩在地上,似乎是在忍受着苦楚,却在心中默默等待着一场腥风血雨。

  与此同时,身后的沧淼弟子倏地起身,衣袍的凌厉卷起飞扬尘土。刹那间众弟子群涌而上,似一道潮水一般,仿佛只在一瞬,客栈的人手便以可见的速度败下阵来。掌柜双眼圆瞪,惊疑不已,“你……你们没中毒?!”

  楚照君嘴角勾起一个冷艳的弧度,一掌向掌柜与老板的方向劈去,这一掌饱含她多少日日夜夜苦练而成的仙法与灵力的压迫,却并未瞧见老板眼底的阴翳。

  他宽袖一抖,便携着还未全然反应过来的掌柜消失在了看似坚硬牢固的石墙后。

  子磐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敏锐,从囚室中快速奔出。楚照君不解他为何意,细细分辨,心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一种茫然的不安,忙喊道:“子磐仙师!”

  子磐停下脚步,声音沉稳,“那机关是通往山间密林的,我偶然发现,现下去山上围堵他们,应该还能抓到。”

  她心中迫切,却又听子磐说:“丫头,马上就结束了。你们沧淼大抵能安和一阵子,我也能和小乙平平安安的生活了。”他的脸上闪烁着慈祥的笑容。

  随着子磐温热的手脱离自己的掌心,楚照君才无知地点点头,看着那姜黄色的僧袍消失在了暗道尽头。她旋身回到囚室,干脆利落地屈服了几个混乱当中意图逃走的。客栈的人手已被弟子屈服,几个人当场自尽,还有多半些怕死的,颤抖着求饶。

  楚照君立即与几名弟子清点被救出的人数,并安抚那些在这里被屈辱得已无丝毫触感的人质。听着一道道安稳的消息传来,她心中平静了不少。

  突然,有一个不祥的兆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方才傻傻地以为子磐说那番有些奇怪的话是安心了,可现在突然明白,他的笑言竟是对自己的安慰!

  她当下不管不顾地从阴暗的囚室中循着子磐的方向奔去。

  子磐一路顺着熟悉的山路向密林深处走去,这条路他熟悉得很,可每回途径却都是杀戮与血腥。渐渐有雷声轰然响起,细小的雨滴荡在山石之间。

  夜色愈发深沉了。

  密林的尽头伫立着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身着僧袍,面目稳重。只是他高大的倒影在林间却恍若在诉说着一种肃杀。

  “温存。”子磐低低唤道。

  那僧人猛地转过身,恭敬道:“师父。”面对子磐复杂的眼神,他终于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在此刻,整片山林“嗖”的一声响,似乎是飞鸟掠过。

  温存不再言语,拔出身后的长剑,向那个澹然身影的方向刺去。在冰冷的一招一式间,他忘却了子磐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忘却了他多年以来对自己的照料与恩情;也忘却了在练剑后疲累不堪,那个白日严厉万分的人夜晚却拿来上好的药膏细心地涂抹在自己灼痛的伤口上。或许他从来就不曾放在心上过。

  温存的每一个动作子磐都清清楚楚,可他还是无法切断两个人多年以来宛如父子的感情。虽说他是杀人如麻的逃犯,黑暗组织的一条走狗,可朝夕相处却还是逐渐对这个在自己膝下成长的少年多了几分感情。无论如何,他也终究狠不下心。

  沉思间,他的肩上已经多了一道伤口。然而温存的脸上没有愧疚,没有冰冷,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欣喜。

  他想,温存大抵是明白了什么。

  山林后突然多了几个人影,温存有些分神地叫道:“阿伯,今日我便要将这个无耻之徒千刀万剐!”

  子磐趁他离神之时在他的膝盖处用剑鞘轻轻打了一下,可看着他眼底划过的痛楚,子磐的心也跟着一抽。

  他飞身而去,只瞥见了一抹影子闪过,便立在了掌柜与老板面前。掌柜冷笑:“子磐,你果然如他们所说。”

  他话音未落子磐便已刺出一剑,掌柜随着他剑上的锋芒来回躲闪,本想运功偷袭,却发现他的剑阵毫无破绽,根本没有让自己使出半分功力的机会。他原以为子磐也只会些烧毁尸体的仙术,却没料到他的剑法如此厉害。毫无防备下身上多了好些血道子,他忍痛观察着子磐剑术的漏洞,终于在他变化方位时寻到了一丝缺口。掌柜按捺住欣喜,在他再次换位时从破口而入,冷风疾驰间一掌便劈到了子磐双眼不到一寸的地方。

  可他不知这是一个十分阴险的套路。

  还未来得及得意便被方才明显落败的子磐反手困在了剑门之中。他绝望之际偶然明白了剑门之中的破绽,但有前脚经验,他踱着步不敢轻举妄动。可在一步一步间,他骤然明白这是子磐精巧剑法中真正的漏洞,望着子磐谨慎的神色,他忽然觉悟,当下闪身从那个缺口当中逼出,但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痕血光。

  精明万分的掌柜就这样死于团团戏弄当中。他瞪大的眼中仍旧充斥着愤怒与痛恨,死不瞑目。

  就在此刻,子磐也终于感受到了那从骨髓中而蔓延的冰寒,令他浑身上下微微发颤,视线也因过度寒冷而模糊。

  他并非没有看到自己与掌柜打斗时温存仿佛不自觉般颤动的手指。

  只听得温存一字一句说道:“此毒名为“刺骨凉”,中毒后会感觉承受不住的寒冷,最后会因过于刺骨般的冰冷而全身僵硬而死,中毒之人会在毒发期间受很大的折磨,宛如钻心剜肺。”他幽幽一笑,“当年,你大概就是这样杀死我爹的吧?”

  当年身为逃犯无恶不作时,自然会有无辜之人白白丢掉性命,而碍于心中仅剩的愧意,找到当年被害之人的遗子抚养,似乎是一件再通顺不过的事。

  老板怜悯的目光落在子磐身上,叹息如秋风,“若是你当年能改邪归正,便不会有这样惨痛之事发生了。天道轮回,因果二字不是平白几句可以解释的。”

  温存愤然的神情无法掩饰,与老板一起往寂静无声的山林深处走去。

  然而他并不知道,真正杀害自己父亲之人是身旁这个万般信赖的人,而非那个早已奄奄一息的无耻之人。

  方才本以消退的雨意又逐渐猛烈了起来。倾盆而下的大雨伴着阵阵雷声,将天底映照得混沌一片。那种在身体里肆虐的寒冷也在不断地加强,他的发梢上已经沾染了些许薄薄的霜,增添了一抹凄凉。

  陈年的往事在他逐渐融化的脑海中翻覆而过,皆带着尘土,却仍旧那般清晰。风声、雨声、雷声都在缓缓地消退,那并非是瓢泼大雨有了停转的迹象,而是他的五官六感都在逐渐削弱。

  模糊不堪的暴雨中,一色的素白裙裾分外明显,掩映在纷纷绕绕的密林中。

  眼见着那素白身影在雨中艰难的行进,他僵硬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几许苦笑,她终究还是来了。

  但他累了。

  随着豆大的雨滴一点一点敲击在皮肤之上,刺出沉密的疼痛,他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可是那无尽的黑暗那样温暖。妻子温柔的面庞、女儿纯挚的笑容,与温存幼时渴望而倔强的眼神。那些暖意太少太少,可恰恰是他所需要的。

  他仰望着墨色天空,终于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那样高超的焚烧尸体的奇术,怕是今日就要不存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