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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覆灭(中)

  夜色沉重,可柳家依旧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附近的人家都知道浔阳有处仙府,是柳宗主的居所,柳宗主为人温和良善,座下门徒无数。即便未曾见过柳宗主真容,但他所做的那些善事却耳熟能详。

  今日是寿宴,各地仙士携礼前往,独独留下了沧淼的仙君长老居住此地。沧淼与柳家结了姻亲,这件事无人不晓。

  但也没人知道,看似平静的柳家仙府中,却经历着一场惊涛骇浪。

  长老们已然赶回沧淼,沈思墨为首的仙君们则留在柳家剿灭玄瑶宫的势力。

  阿翟带着身后一干人等站在原地。

  他面色阴沉,面前匍匐着两个瘫软在地的人。

  “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他隐忍着怒意。

  “我、我……”一个男子吓得不成样子,正是负责看守仙君长老的小丰,“都是沧淼的那个小孩,都是他迷惑我们……”

  阿翟怒不可遏:“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能将你们骗成这个样子?”

  “来人。”他命令道,“把他们给我处决了,即刻!”

  阿兆突然抬起头,说:“我一直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发现刚才那个小孩子手臂上有一些奇怪的伤痕,会不会是十几年前那场战乱中的难民之一?”

  此言一出,后面很多人都变了脸色。

  “如若真是,那我们对他说出实情,或许会将他占为己用。”

  阿翟说:“那你们也赎不了自己的罪。先免你们一死,之后再做决断。”

  他转身命令十几个人跟他走,剩下的人将小丰和阿兆扣押着。

  他缓步巡察着周围环境,不动声色。

  突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阿翟警觉抬头,一位身着沧淼服饰的男人站在眼前,相貌很熟悉。

  阿翟是宇瑶武夫出身,武夫身份低微至极,不允许修习术法,只能靠自己的一身蛮力做着他人耻笑的工作。他自从入了玄瑶宫,便日日苦修刀法,增进术法,然而修复不了他身为武夫之时的创伤。

  “清夜仙君?”

  “不。”那人纠正,“修真界没人这么叫我。”

  阿翟说:“您论修为、论才情都是仙君之位,何况我也是真心诚服于您的。”

  那人轻轻一笑:“过誉了。”

  阿翟展露笑容:“和您交手,真是三生有幸。”说罢猛地抽出佩刀,飞快上前。

  那人闪开接连劈来的狠辣刀法,阿翟身后的人纷纷上前将他包围。

  挥刀的速度太快,阵阵风声从耳边擦过。

  “清夜仙君,您不要一味躲着我啊。”

  拢过来的家仆齐齐拔刀,刀法变换,形成一个阵法,步步逼近。

  清夜明明就在咫尺之间,可却总是轻松地避开所有刀剑,就仿佛熟知下一步的动作一般。

  所有人被他这种躲避方式搞得气急,刀法愈加凌厉。清夜看着他们一道一道斩来,笑而不语。片刻,一束强光刺来,家仆们手中的刀被强光斩刺落地,碰撞出难听的钝响。

  再回过神,家仆们已然捂着剧痛的手臂连连后退,倒在地上。

  阿翟心中大为震撼,但面色如常。

  他性格偏激自私,越是这样高深的仙法,越能激起他心里的错落感,越能让他的怒意不可遏制。

  清夜恰到好处地淡淡一笑。

  这笑容落在阿翟眼中,便像是一把刀一般刺进眼睛里。

  他快速地挥着刀,每一招都直刺要害,夹带着风。他的力气很大,青筋暴起,双眼赤红,手指关节已然泛起白色。

  清夜拔剑一挡,阿翟不知他要用剑,刀劈在剑上擦出一道火花,同时他感受到对方传来的深厚气息。

  这样强大的修为,简直是他的十倍,不由得让他心里冒起一层自惭形秽的感觉,然而只是一瞬,很快那种浓重的怒气又布满全身。

  凭什么?凭什么他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凭什么别人可以高高在上他却只能做一个受人鄙视的武夫?

  各种感情缠绕着,以至于刀法暴戾至极。

  他的眼中尽是血色,格外恐怖,逐渐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清夜只是躲开,方才那一剑的目的已然达到。

  视线模糊,缜密的刀法现在变成了一味乱砍,根根青筋暴突,脸上因为充血而呈现恐怖的赤红。他嘶吼着,浑身充满怨气,片刻,终于筋脉爆裂而亡。

  清夜眼神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转过身。

  以沈思墨为首的几位仙君站在后面,几人的注意点都在死去的阿翟身上。

  清夜解释:“他是走火入魔,筋脉爆裂至死。因为怨气过重了。据我推测,他是宇瑶武夫,但不服于身份低微,玄瑶宫恰好利用了这一点,让他学习刀法,增长灵力,借助内心的怨气而杀人。”

  沈思墨听着,说:“玄瑶宫若是一统修真界,必然要从四大学院入手,而武夫常年在学院工作,一是了解环境,二是不甘于受人屈辱的身份,所以最为合适。方才几个人要出现筋脉爆裂的情况,被我们控制住了。”

  清夜瞥一眼被强大灵力震晕的家仆:“嗯,尽量留下活口。”

  那几人被带上来,面色泛红,眼中血丝密布,额头上汗水涔涔,模样甚是恐怖。

  其中一人抬起头望着不远处阿翟的尸体,恐惧、迷茫、怨恨,从眼底飞快游逝而过。

  他的声音粗哑嘲哳:“玄瑶宫很会利用我们的怨气,武夫自小便被断了灵脉,修炼术法也靠着体内的怨气。”

  清夜略有疑惑。

  沈思墨简短说:“他们也是不同学院的武夫,幸而功力发挥得没那么快,被制止了。喻夜知晓他们的姓名,又对玄瑶宫内幕做出解释,意识到被人操控,所以悔改。”

  “原来我只是个棋子……怨气不是个好东西,伤身。修真界也有错,凭什么我们武夫活得不像个人……”那人垂着头。

  做出改变,是修真界长治久安中的一步,但这种恶习已经根深蒂固地扎在土地中,而且那么多的利益就像长长的藤蔓缠住人的心,即使想要改变,也是难上加难。

  蓦地,渐次从远方传来阵阵风啸声,夹杂着喊杀声,树上,暗道里,各处都有无数双窥视的眼。

  沈思墨意识到:“玄瑶宫加紧人来支援了。”

  话音才落,从四面八方便涌出大片黑衣人,手持长刀,身法轻快。仙君们立刻四散与黑衣人交手。

  剿灭黑衣人自然不在话下,可人数太多,且刀法怪异,因此交手时处处谨慎,且大批人就像割完又疯狂生长的野草一般,这样僵持下去,很快就会消耗掉体力。

  沈思墨觉得玄瑶宫虽然根深蒂固,组织细密,阵势庞大,但这次必定会要了玄瑶宫大半内力,即使赢了也恐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时原本匍匐在地上的几名家仆突然起身加入混战,双目血红,青筋暴突,嘶吼着。

  黑衣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震撼得愣了一瞬,但毕竟训练有素,很快持刀接招。

  黑衣人刀法缜密,心神沉静,所以即便与高手较量,对方也需要处处小心,因为他们的一招一式就像是深夜迷雾中的森林,寂静,却格外阴森恐怖。但家仆们用尽全部力气,声势浩大,刀法凌厉杂乱,一时间成破竹之势。

  虽然消灭掉不少黑衣人,却是用自己仅存的生命杀出一条血路,这样不顾后果地奋力杀敌,结果只有一个,便是如同阿翟一般,走火入魔,筋脉断裂而亡。何其痛苦自然可以想象,这些家仆即便对玄瑶宫心有怨恨,大可隔岸观火,渔翁得利,但却在此时帮了沧淼。

  黑衣人越来越少,但家仆也因为体力透支,筋脉逐渐脆弱而一个个倒下。

  有几个人还在咬牙支撑着,刀法不成型,但眼神坚定得令人不敢直视。

  一人喊道:“我生而为仙道的忠义之士,修真界腐败阴暗,多少人死于非命、流离失所,我原本所求的正义,也被歹人所利用。我这一生文不成,武不就,被人踩在脚下,当作棋子,可我有一颗热忱之心,我愿意在这一刻为了修真界,为了仙道奉献出自己。即便如蜉蝣般渺小,但我心愿已成,无怨无悔。”

  他的声音粗哑难听,声嘶力竭地喊着,但语气中的坚毅却足以震慑到每个人。

  黑衣人停下动作,原本冰冷的眼中或有敬佩,或有愧疚。

  仙君们大受震撼,自己身为沧淼仙君,受人敬仰。沧淼是名门正派,几百年的开辟传承,流的都是一脉正直的鲜血。可不知何时,修真界的阴暗面已经遮住了光明,而这种阴暗也被世人所接受,光明却变得格外刺眼。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正义,可在某些时刻却不如一个卑微渺小的武夫。就是在这时,沉睡已久的热血沸腾了,沧淼传承的是义气,发扬的是良善,何时成了狡猾卑鄙的小人?

  那名家仆虽然死了,可他死前那番肺腑之言却点燃了无数赤诚肝胆。

  黑衣人都是玄瑶宫的大手,被洗脑过,所以最后的一点良知都被腐蚀了,可生而为人,却还是被家仆的话震撼到了。

  静了一两秒后,双方又开始交战,可黑衣人节节败退,直至几乎全军覆没。

  柳顷潼得到消息后速速前来,身后跟着柳如烟,以及十几个孤立无助的黑衣人。

  他不再伪装,直截了当地说:“不愧是沧淼仙君,是我轻敌了。”

  喻夜眉间隐有怒气,语气冷淡:“是你们咎由自取。”

  柳顷潼放声大笑:“是啊,我们就是恶人,不像仙君您,生来便是清风明月。”

  喻夜不屑于他这句话:“你想做什么直接放马过来好了,不必遮遮掩掩一派小人行径。”

  “好啊。”柳顷潼点点头,示意手下上前。

  一个少年被家仆控制着带上前来,垂着头,模样颓废沮丧。

  喻夜诧异:“沈昊?”

  家仆粗暴地将沈昊往前一推,他踉跄了几步,仍旧低着头。柳顷潼唇边挂着悠然的笑意,望着不知是畏惧还是愤怒到发抖的少年。

  “喻夜仙君或许有所不知,如若想知道沈昊的事情,大可以问一问你的好兄弟元夜。”

  喻夜的目光落在沈思墨身上。

  沈思墨说:“沈昊的父母死于十年前的战乱。”

  此言一出,所有人立即会意。

  喻夜震惊:“他若是……”

  “没错,你们沧淼的孩子,真乖。”柳顷潼语调戏谑。

  沈思墨面色不改,仍旧淡淡的。喻夜看着沈思墨,大有愧恨之意。沈昊站在原地,沉默着。

  柳顷潼瞧着这有趣的一幕,笑了:“想不到吧,真好玩。”

  他拍了拍沈昊的肩膀,讽刺地笑。

  就在此刻,沈昊突然闪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倒后面两个压制自己的人。

  沈思墨斩钉截铁:“冲上去!”

  十几个黑衣人因为方才那名家仆的献身、玄瑶宫的阴暗以及以仙君为敌的恐惧,早已不愿抵抗,随意四散开去。

  柳顷潼见情况不对,意欲放出信号弹求援,沈昊一把打掉柳顷潼手中的信号弹,滚落到一旁。

  黑衣人和柳顷潼的手下都被束缚住,柳顷潼孤立无援。就在即将被控制住之时,他趁机拽过一旁的柳如烟,手中的剑架在了柳如烟纤细的脖颈上。

  “别动!”柳顷潼大喊一声,微眯着眼,眸光尖锐阴冷。

  柳顷潼徐徐道:“玄瑶宫的事情她一清二楚,而且深知柳家的机关暗道所在。我落在你们手里就算死也不会吐出一丝一毫,可她就不一样了,她心悦沈思墨,保不齐会全盘托出呢?”7彡筗彣網

  “何况世人还不知她身为玄瑶宫暗探的事情,若是这件事透露出去,你们沧淼……呵呵,颜面扫地。而若是她归顺于你们就不一样了。”柳顷潼不断后退着。

  “元夜仙君,快做抉择吧!她给你们,让我走。”

  喻夜对沈思墨说:“元夜,你不能听他的,柳顷潼何其狡诈,此事必然只是个幌子。”

  一人附和道:“区区一个暗探而已,柳顷潼可是玄瑶宫的核心人物,不能让他走。”

  他们说的话沈思墨怎会想不到?然而牺牲掉柳如烟而换取柳顷潼未免失德,加之他与柳如烟的几次接触令他觉得此事不会这么简单。况且从本心而论,他无论如何必须要救柳如烟,说不出来理由,放弃柳如烟换取利益,他怎样都无法做到。

  柳如烟被柳顷潼控制着,神色冷静,眼神空洞,还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看起来并不害怕那柄架在脖子前的长剑。

  “元夜,说不定他们父女两个是在演戏迷惑我们呢?无论如何都不要答应他说的。”

  柳顷潼狞笑着。

  “不对,他们不是父女。”卿黛说道,“传言柳顷潼视女儿如掌上明珠,即便无情至极,也不会以女儿作为筹码。”

  此言一出,柳如烟忽然抬起头,看了卿黛一眼,粲然一笑。

  也就是在那一刻,卿黛猛然警醒过来,所有的线索在她脑海里拼凑成一个事实。

  柳如烟作为陌生人,为什么要救她?身为仙门世家的大小姐,又为何对那块朴素的头巾产生兴趣?

  柳如烟猛地抵在剑刃处,她的声音和卿黛同时响起:“姐,不要执迷不悟了。”

  “你是……”

  是我妹妹。

  但一切已经晚了。

  柳顷潼趁机向后跑去,转开机关,闪身进去。

  沈思墨立刻追进去。

  无数隐藏在假山林石间的黑衣人从各处冒出来。仙君们施法抵抗,这次的黑衣人身法敏捷迅速,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突然,已然化为灰烬的阴兵一点一点重新组合起来,四肢、身体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向着黑衣人大步进攻。

  风洛晨说:“阴兵可以抵抗,仙君们尽量查看一下柳家中的暗道机关。”说完旋即进入方才柳顷潼逃跑的暗道。

  暗道里竟然亮如白昼,不知柳顷潼是否早已为自己的逃跑做足准备。曲折弯绕,柳顷潼驾轻就熟地转开机关。

  风洛晨和沈思墨紧随其后。顺着暗道前行,不由得感叹于设计机关的巧妙。

  柳顷潼见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清晰,心突突地跳着,他关上身后的暗门,由于用力过度撞在墙上,发出极大的响声。

  风洛晨和沈思墨立刻加快速度,但门已经关上,若是想要继续抓到柳顷潼,必然要打开门。

  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道门,身边是朴素的粉墙。风洛晨敲了敲墙壁,是空心的,他试着挪动,发现墙壁竟然缓慢的移动。

  两人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墙壁里裂出一道仅一人宽的缝隙。

  这么简单吗?

  走进后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丝丝袅袅。这里似乎是个狭长的走廊,很安静。因为过度黑暗,沈思墨捏了个诀,顿时明亮了。

  墙壁上刻着细腻精致的流云花纹,比之方才暗道里的阴冷潮湿,此处温暖极了。走廊很长很长,看不到尽头。

  风洛晨问:“你不觉得此处和我们当年破的那个暗道很像吗?”

  沈思墨:“嗯,的确。那暗门应该在……这里。”他环顾四周,向前走了十步,碰了碰右侧墙壁上的流云花纹。

  当年风洛晨和沈思墨外出查案时被人追杀,迫不得已藏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中。后来那帮人追到山谷,两人误打误撞走近一个暗道里,破了一道又一道的机关。

  现在这个暗道和当初山谷中的,格外相似,只是更加精美诡异。

  触发机关到一个房间里。房间上挂满书画,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琴桌上摆着一架古琴。

  书画俱是名作。笔墨纸砚和古琴价值不菲。

  沈思墨说道:“这幅画用的纸是二十年前最风靡的,画上内容也是二十年前仙士喜欢的梅花仙鹤。”

  “这房间……是为哪家小娘子准备的吧?”风洛晨在房间里转着,“你不觉得这屋子像是个阵法吗?书画、桌子摆放的位置都是定好的。”

  书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书,沈思墨走近随手取下一本,纸页早已泛黄,上面写着工整的簪花小楷,看内容是手抄心经。

  沈思墨思忖着说:“会不会是灵境派的阵法?”

  灵境派二十年前盛极一时,出了许多出类拔萃的弟子,譬如墨辰与宋御微夫妇二人,当时可是修真界为数不多的高手,而灵境派也因此而鼎盛。然而当年众多杰出弟子死的死,走的走,灵境派便没落至不为人知。

  那心经便是灵境派主数十年写出的经文,因此沈思墨想到了以奇异阵法为名的灵境派。

  “以东南为轴,命门位至正中。”

  沈思墨顺着风洛晨的目光望过去,是一副笔法秀丽娴熟的山水图。风洛晨揭开画,解开机关。

  无人注意到画的角落题了短短一句诗: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