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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与君诀别

  
  九月的天,空气里已渐渐有了凉意。
  凌涪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了。他从常家堡里出来的时候,老太爷亲自送他到门口。他的神色少有地严肃,仿佛是交付了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凌涪甚至觉得,他就算是赴死,也决计不会有这样地庄严。
  他从山坡上下来,便远远见得竹林尽头立着一女子,裙裾飘飘,状若仙子。凌涪心想这必定就是云林了,一时犹豫,竟徘徊不敢上前。他是个江湖人,摔碗豪饮,立马横刀倒是容易,几时干过这等差使。踯躅一阵,方走上前去。那女子听见脚步,微微侧过身来,当真是眉目如画,只是一双眸子却极冷极淡,凌涪一生纵横,却不知为何,也在那目光下一阵泛凉。
  他走上前去,对着那女子施了一礼,问:请问阁下是云姑娘吗?
  女子并不应声,只管淡淡地打量着他,随后转过身去,静静地把玩手中一支竹笛,仿佛身边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凌涪却认出她来了。他对于那支笛子是极熟悉的。那是常千佛的东西,这女子自然是云林。他又问:请问是云姑娘吗?
  那女子沉默一阵,道:你是常家堡的人吧?语气里却并无半分疑问之意。显然她早已猜出凌培的身份,猜到他的来意。
  这该是是个多么聪明的女子!
  凌涪道:姑娘想必都已经知道了?
  云林道:我知道甚么?人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事情,总是不大愿意承认的。你既然来了,一定有话要对我说。何必又让我自己揣度?
  凌涪听了她这番谈吐,心里不由有些惊讶,道:“公子只是让在下带一句话,他说今生有负于卿,望勿以为念,善自珍重。姑娘若有什么要求,可只管提。
  女子的背影轻轻一颤,笛子已跌落在地上,道:“这后面一句,也是他说的么?”
  凌涪如实道:“不是。”
  云林叹道:“洛阳常家,到底也是商家。人必自辱而后人辱,我却是为何?”缓缓转过身来,眼里的悲伤隐忍而浓郁,问:“你们打算许我什么条件?”声音苍然若裂。
  凌涪道:“予求予取。”
  云林对于这四个字,却没有反应,俯身去拾那支短笛,长发凌乱地散落下来,覆住大半张脸颊。她艰难地起身,仿佛身上的每一寸骨骼都是僵硬的,末了,她仰起脸说:“带我去见他。”
  凌涪道:“姑娘又何必自苦?你与公子,今生已然缘尽。衣帛钱财,虽是身外之物,毕竟能够安身立命,也算是安慰。姑娘实在没有道理弃而不受,反作这伤心之举。”
  云林冷冷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这样做,是因为不相信我?”
  “无谓相不相信。”
  “我可以对天起誓,今日这一切,公子俱是知情。他若要走,是没有人拦得住的,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了一世。”
  “那又怎么样?”
  云林冷冷地注视着他:“那又怎么样?常堡主既然许我一个‘予求予取’,我提这样的要求,总算不过分。他走,你拦不住;他留,我带不走。你们又顾虑些什么?”
  凌涪之前想过许多种可能,无论哪一种,眼前的女子总会痛哭流涕。可是云林没有哭,她清寒的眉目反而折射出一股凛然大气。凌涪觉得,他不是公子口中那个温婉如三月春水的女子。然而凌涪在他身边,却能感觉到天塌地陷的悲哀。他不知道这种悲哀从何而来。
  到达常家堡的时候夜色已浓。云林站在朱漆大门外,被夜风冷冷地吹着,堡内泄出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在脸上,说不清是凄迷还是残酷。
  常纪海就站在灯光尽头。他已经很多年不见客了。一则他无心于此,二则他真的老了。此刻他站在夜色中,已是老态毕现。风起的时候,他开始咳嗽,他说丫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云林说知道。
  他又问你不怕我吗?
  云林说不怕,接下来你该问我为什么?
  常纪海摇了摇头:“我不问你,我知道为什么。在你这个年纪,可能不认识我,但你知道常家堡,知道我是这里的主人,你就不会不怕。你不害怕,只有一个解释,你也是个见得场面的人。孩子,你不用奇怪。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什么都看清楚了。打你从这门里走进来,我就看出来了,你这身风骨啊,不在生死里过几回,你是练不出来的。我那孙子,他却没瞧出来。少年意气,还是抵不过儿女情长。”
  他慢慢地走下台阶,身形已见伛偻,完全不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姿态。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孩子啊,我知道你恨我。我那孙子,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可我不能看着你把他毁了。总有一天,你们都会忘记,会明白:历经时日,什么东西都不会被记住。只有人的使命会一代代延续下去。孩子啊,你回去吧,你看这天多冷啊,这么冷的天,你来作什么呢?”
  云林苍白着脸,紧紧地攒着手中的竹笛:“你的年龄,或许是给了你异于常人的智慧。但有很多事情,你却未必明白。你真的就以为你能洞悉世事,能替所有人做了选择?”
  常纪海道:“我是没有那个本事的。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我是始终没有参透。但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是错的?”
  云林有些恍惚:“是啊,他毕竟是随了你的所愿了。其实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你说服我。”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是想改变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想改变。”
  常纪海沉默了许久,说:“孩子,他见不见你,却不是你说了算。”
  “但也不是你说了算。”
  “你在期待什么?”
  “你又在害怕什么?”
  ……
  “让常千佛自己来见我。”
  常纪海最终让步了,花甲年以后,他没有这样震惊过。云林只身闯来的傲然之姿,她字字句句的切中与凌厉,让常纪海不由感慨,这竟然是个柔弱其表的女子。他想她在禅宫里是个怎样的人物呢,终究不是寻常角色吧?
  夜风渐渐地寒凉起来,常纪海站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神色苍老而平静。凌涪也是沉默的。没有人说话。云林瘦而尖的下颌微微上扬着,眼神坚毅,但凌涪看见了她的手,那双手,在宽大的衣袖里,抖得那样厉害。凌涪想,她也许是太冷太冷了吧?
  常千佛终于出现了。凌涪发现,云林所有的强势已在那一刻溃不成军。她仰着脸,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下来。苍白而绝望。这便是诀别,是永诀。未见他时,什么都可以不信;见了这个人,什么都是真的了。有那么一刻,云林觉得自己死了。可是身体里有一块地方是疼的,惨惨地疼,她原来是没有死的。云林睁大着眼,努力地看清眼前这张脸,这副令她刻骨铭心的容颜,一步一步后退。然后她转身离去。
  没有人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想改变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改变。”
  常千佛几近癫狂,在她身后叫着“林林”。一反手拔出剑来,他竟是随身带着剑来。常纪海瞬间色变,却已知道来不及。常千佛冲着云林的身影大叫道:“常千佛曾经立过誓,今生若有负于你,便甘心死在你剑下。林林,林林,你若有恨,便一剑刺死了我,常千佛不悔,不怨。”
  云林回头幽幽地看着常千佛:“我就算一剑杀了你,你也不变你的初衷,是么?”
  常纪海的神情异常凝重,他看着云林的目光在剑身上游离着,心中一时忐忑。他了解常千佛,他更明白,一个失情夺爱的女人,会有多么可怕。
  常千佛道:“我的这些苦衷,没法向你一一道来。林林,你就当我是个负心薄幸的人——我本来也是这样的人。你一剑杀了我,便从此忘了我……忘了我罢!我这一生,总是对你不起。”
  云林看着他一双泪眼,眼泪倾泻而出。她轻轻的一抬眼眸,在凌涪看来,竟是那样温柔。这才是常千佛眼前的云林!那个冷眉冷眼的女子,却原来也是会为了一个人而柔肠百转,含笑嫣然。
  云林道:“这世间,真真有多少无奈人!我最无可奈何的事,是无奈爱上你,又无奈要忘了你……千佛——常千佛,我真的是多么傻啊,我这一生,何曾有一次,是像这样蒙了眼,蒙了眼什么都看不清的?……常千佛,你知道吗,你当初说的那些话,我是一字一字,都听到心里去了的。”她的眼神飘飘忽忽的,重又落回到那把剑上。
  凌涪的额上涔涔地冒着冷汗。
  云林却奇奇怪怪一笑:“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不是我的人,我杀他又有什么用?我来,不过求一个结果,不想最后你要走了,都是别人来告诉我。现在我知道了。”声音空漠得令人害怕。
  凌涪如释重负,他看见不远处的老太爷,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云林抬头看常千佛一眼,那一眼竟是无比地温柔而凄凉。像对一个死去的人,作最后的诀别。风刮得大,她单薄的身子简直禁不住,她便这么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地走出常家堡的大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