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 > 玄幻小说 > 梨花落 > 第41章 放行

第41章 放行

  
  徐攸南站在风雪里,看着常千佛从珍竹园里走出来,一步步走近。他想到了这样八个字:人淡如菊,煦日东照。他恰在常千佛最落魄的时候见到他,即便这样,也能想象过往岁月,当年姑苏,这个人往那里一站,剑眉挺鼻,该是何等地风姿朗朗。
  金戈云没有爱上金雁尘,也没有爱上方君与,或许在她寒冷无涯的生命里,只有这个人,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救赎。不是同行者,不是御寒的棉衣,而是去冬迎春,照亮整个世界的太阳。
  他与常千佛一前一后地走进来,阿西木正坐在窗前打盹,他已经很老了,发色苍苍如雪,不动的时候,就像一尊古老的化石。他缓缓地睁开眼,用一种苍老得近乎诡异的声音问:“你就是常千佛吗?”
  常千佛道:“正是晚辈。”
  阿西木点了点头,双目半睁,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我见你祖父的时候,他还很年轻,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你很像他。”他睁开眼,仔细地又打量常千佛一阵,摇头缓缓道:“很像,可又不太像。你祖父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了不起的人,最仁厚,也最霸道无情。但只要见过他的人,不论朋友,还是敌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他的不好。”
  常千佛静默片刻,阿西木的话,他自然是明白其中意味的,一刻淡淡道:“祖父已经很多年不过问世事了。”
  阿西木道:“他现在可还好?”
  常千佛道:“有劳前辈挂念,祖父身体安泰,一切都好。”
  阿西木抬头,看看他一阵,又叹道:“真像,连说话的样子都像。也难怪那丫头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常家堡的人啊,都了不起。”
  常千佛道:“前辈过誉了,晚辈次来,还有一事要向前辈请教。”
  阿西木问:“是为圣姑娘失去武功的事情吗?”
  常千佛道:“是。”
  阿西木道:“我却曾受一位故人所托,要对此事守口如瓶。”
  常千佛没有说话了,他知道阿西木说的那个人是谁。
  阿西木叹了口气,道:“不仅这位故人,就是我,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圣姑娘我是看着长大的,她从小就聪明,却唯独在你这里栽了个大跟头。当年她来找我,为了让我帮她,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末了末了,她又问我,她说阿西木啊,我是不是做错了?他待我这样好,我却这样骗他。可我真的是害怕,他要是知道真相,不肯要我了怎么办?一个女孩子要是爱上一个男人,再聪明的人哪,都会变得愚笨。”
  他的声音苍哑,缓缓诉来,忽然抬头去看常千佛的脸,叹了口气:“瞧,公子这神情,已不大爱听了。这世间很多的烦恼,起因就是知道得太多。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要快活一些。”
  常千佛道:“前辈既然受人之托,晚辈也不敢勉强。只是她这一身的病,也是因此而起吗?”
  阿西木道:“压针术虽然阴毒,但若日后不去动它,也便安然无恙。但那丫头为了恢复武功,强行将体内的针逼出,经脉受损,难免会落下病根。她幼年中过寒冰掌,体质虚寒,公子日后怕是要多费心了。”
  常千佛心下沉痛,却也不忘拱了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
  阿西木道:“老朽也只是略尽绵力罢了。”他转过头,看了看床榻的金渭来,道:“还是先看看七公子的病吧。这位不醒,只怕一切都无从谈起。”
  常千佛距金渭来的床榻不过五六步之遥,观形辨息,已瞧出大概,上前搭上他的脉搏,细细诊了一刻,蹙眉道:“喉尖刀?”
  阿西木颔首道:“公子好眼力。的确是喉尖刀,天下间最隐秘的毒,也是最没有人敢治的毒。毒入五腑,发现得有些晚了。”
  常千佛把着金渭来的脉搏,凝神又细诊了一遍,道:“毒入五腑,的确已中毒至深,但并非不能治。以鬼医的造诣,解天下之毒,何需用满力?为何肯卖给晚辈这么大一个恩情?”
  阿西木摇头道:“公子抬举了。喉头拔刀,非治则亡。喉尖刀之所以难治,不在于它毒,而是因为它的刁钻。生死一线隔,拼的不是医术,而是胆量,我虽然老了,但这条命,还是爱惜得紧,这名声得来不易,也爱惜得紧。”
  常千佛道:“无论如何,感谢前辈能给晚辈这样一个机会。”
  阿西木双目微合,道:“我这样做,不全然为了你。我行医一生,从来只想救人,只有一次,差点亲手杀死一个人。”
  常千佛双唇紧抿,并没有说话,身体却有些颤抖。阿西木一叹,不再说下去,道:“有一事老朽尚且不明,公子医术精湛,也并非愚钝之人,当真是一点都没觉察出来吗?”
  常千佛道:“确实不曾察觉。”
  阿西木道:“也是了。云家庄的二小姐不懂武功,她来江南之前,言行举止,都刻意训练过的。就连满手的茧子,也日日用药水浸泡除掉。她若有心隐瞒,必不会留破绽的。”静寂坐了一刻,缓缓道:“公子现在可以开始了,老朽年迈体衰,若蒙不弃,愿从旁助常公子一臂之力。”
  活佛出手,鬼医相助,徐攸南知道,金渭来这条命是保住了。他的嘴角浮出一缕笑容,稀薄的,又带着点苍凉。金戈云到底是要走了。再好的棋,到了用不着的那一天,都必须狠心丢掉。
  他明白,阿西木也明白。
  这是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最大的忠诚。
  徐攸南再次出现是在三天以后。跟在金雁尘身后,顶着满身落雪走进来。病榻上的金渭来睁开眼,叫:“哥——”
  哥,对不起。
  金雁尘已经很多年不流泪了。可是这个落雪的下午,微光打在金渭来死而复生的面孔上,像从天际洒落的圣光,带着奇异的生命的力量。金雁尘干涸的眼角,刹那如黄河决堤。
  常千佛看见徐攸南笑了,那一抹笑,若有似无地挂在嘴角,是如此地欣慰,却又带着如斯的无奈与怆凉。
  那是他从不曾了解的人生。
  他们的人生。金戈云过往的人生。
  他默默地站起来,取过搭在床头的雪氅,径直往外走去。金雁尘转过脸,尽管他的脸上还带着泪,他看起来仍然是霸道的,甚至是决绝的:“从此以后,禅宫之内,再无金戈云其人。你,可以带她走了。”
  他的声音坚硬得像铁,眼神也冷得像铁。以至于人们不禁怀疑,他何需要这么决绝,她毕竟是他的妹妹,毕竟帮助过他,这么多年来,他于他,多少该有一丝情分。没有人知道,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是多么地残忍。
  十多年来,陪着他蹈刀蹈火,陪他一路走来的那个人,终于要离开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了解他的苦,能在他疼痛的时候默默地陪着他,能体谅他所做的一切。再也没有人了。
  她要走了。
  在他刚刚发现他并没有那么恨她的时候。
  他以一种笔挺而僵硬的姿态矗立着,目送着常千佛神情冷淡从他身边走过去,忽然失口叫道:“等一等。”
  常千佛停下脚步,淡淡道:“圣主还有什么吩咐?”
  金雁尘又道:“四儿,她的命很苦,从小受了很多苦。出了禅宫,她能依靠的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要好好地待她,不要让人欺负她。”
  在场之人俱是一愕。这谁也不曾想,这刚硬冷漠的汉子嘴里,竟能够吐出如此柔软的话语。常千佛显然也有些意外,道:“你放心好了,就算没有你今天说的这番话,我也会倾我全力照顾好她。”他静默一刻道:“我自幼习医,时常感到无能为力的是,我就算习得再高的医术,也无法救得了所有的人,更无法救治人心。或许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对你来说是残忍,我也只能说无能为力。我代她与你说一声珍重。愿我们此生,不复有想见之日。”
  北风卷着雪,直扑人面。寒冬落雪的天气,他只穿了一件单衫,仍然叫汗水浸得透湿,风一吹,冷岑岑地寒意顿生。他披上雪氅,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漫天的大雪中。这三天不休不眠的诊治,他已经很累了,步伐有点疲惫,但是仍然走得很快,越来越快,远远地,他甚至能看得见珍竹园挑出墙头的红梅了。一支羽箭贴着耳际飞过,□□近旁的石柱里,嗡嗡的颤音在空气里散开。
  常千佛的心骤然一沉。
  金雁尘,他果然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