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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白发约

  
  金戈云的病渐渐好起来,走得日子就一天天迫近了。常千佛开始忙活起来,陪她的时间也就少了。她问陈笑笑要了一叠剪纸,闲时就坐在窗边,剪各式各样的窗花,消磨时间。
  昭阳在一旁笑:“姑娘真是好兴致,剪的这些个花收起来,一天换一个样子,也够用一辈子的了。”
  金戈云道:“我也觉得奇怪,从前我做布贴画的时候,怎么剪都不好看,换做是纸,好像就容易很多了。”
  昭阳道:“今时不同往日,心情好,自然做什么都好。”
  金戈云浅浅地笑,问道:“昭阳,你说寻常人家的妇人,缝补浆洗,什么都要自己做,还要生儿育女,会不会很辛苦?”
  昭阳想了想,道:“会的吧,姑娘怎么问起这些?”
  金戈云神情微有些赧然,道:“那你说,我笨手笨脚的,会不会做不好?”
  昭阳愣了一愣,旋即笑了,故意将一个“哦”字拖得老长,看见她脸红了,才嘻嘻笑道:“姑娘这么聪明,自然是一学就会的。再说还有我呢,姑娘不用自己做这些事的。”
  金戈云道:“可你总要嫁人的,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昭阳笑意僵了一下,道:“有什么不可以?昭阳本来就是要陪着姑娘一辈子的,一辈子都不嫁人。”
  金戈云捕捉到她眼里的哀伤,默默地低下头去,静默了一刻,道:“昭阳,你心里可是会怨我?怨我这样地狠心,叫他一个人流落在外。”
  昭阳想了想道:“昭阳虽然不知道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相信,不管姑娘做什么,一定都是为了方公子好。你对他,是绝不会有坏心思的。”
  金戈云黯然道:“可他不会这样想。”
  昭阳道:“不会的。姑娘的苦衷,我想方公子一定会明白,他就是不明白,也一定不会怪你。”
  金戈云道:“我倒希望他怪我。”她停了停,又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回长安的途中,玉仙红刺杀了我三次,她因为君与出走的事,是真的恨透了我。可只有那么几回,我是不想杀她的。她看我的眼睛,那么愤恨,那么绝望,我看了很难过。我对君与,甚至都不如她。”
  昭阳走过来,默默地按住她的双手,道:“姑娘又何必同她比较。玉仙红固然用情至深,却也太过偏执,由爱生恨,倒不如不爱的好。这世上对方公子好的人,恐怕没有人能同姑娘相比。你又何必太自责。”
  金戈云神色黯然,默默地摇了摇头。
  昭阳道:“奴婢有句不当讲的话,姑娘听听就好。你如今既已随了常公子,有些人和事,无论对得起对不起,都该学着放下了。常公子固然胸襟宽广,难保不会有心结。姑娘首先要自己过好了,才有余力去想别人不是?”
  金戈云道:“我也就是和你说说。”
  昭阳放开她的手,一旁坐下了,又道:“我差点忘了,我今天看见夫人了。她向我问了你的病情,还说圣主现在脱离了危险,让姑娘不要担心。”
  金戈云诧道:“嫂嫂?她怎么会在这里?”思忖一刻,缓缓道:“难怪了,之前我提到千佛,提到常家堡,她总很关心的样子。她一向性子淡,是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我倒从来没想过这一层。”
  昭阳道:“姑娘的意思,夫人认识常公子?”
  金戈云道:“照这么看来,应该是。禅宫和常家堡一向不睦,如今非常时候,如果不是旧交,她怎么敢贸然前来?”
  昭阳疑惑道:“可她这时候来,会有什么事呢?”
  金戈云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昭阳低下头,默默地理着金戈云剪好的窗纸。
  金戈云道:“你是有话要说么?”
  昭阳道:“奴婢是觉得,常公子这个人,是不是太深了?处得越久,反而越看不清楚。好在是他对姑娘一片真心。”
  金戈云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低头静静地剪着窗纸,锋利的刀口咬着剪纸,发出细微的“嚓嚓”的响声,偶有一两片纸屑落地,都能听见声音。她沉默了许久,才静静地开口:“或许,是的吧。可是我不想那么辛苦了。我对着他,就什么都不想去想了,不想猜,也不想算。大概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会没道理地相信他,觉得他是真的对你好,不会骗你。如果不幸骗了,”她停下来,想了想,叹了口气:“要是不幸骗了,那还是不要知道好了。”
  门外的风呼呼地吹,就听门响了一下,一股子冷风从门缝灌进来,很快掩住。常千佛顶着一身风雪进门,见金戈云低头安静地剪纸,桌上堆满了大小各式的窗花,随手拈起一张来,笑道:“真好看,剪这么多窗纸,可怎么用得完?”
  金戈云道:“不费神的事儿,总比闲着的好。”
  常千佛道:“那也要注意身子啊,你可从我出去就坐这里了。来,我看看,这手是不是都红了?”也不顾昭阳在场,说着便来拉她的手。
  金戈云一缩手挣开,红脸嗔道:“没个正经!才剪了几张窗纸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娇贵。”
  常千佛一本正经道:“真的红了,不信你给我瞧瞧。”
  金戈云背着手,闷闷地不理他。昭阳在一旁“扑哧”笑出声来,道:“这可怎么办好?看姑娘这细皮嫩肉的,连窗纸也剪不了,以后缝补浆洗还得自己做,可怎么受得了?”
  常千佛诧道:“什么缝补浆洗?”
  昭阳只管格格地笑,金戈云扔下窗纸,起身便去追打她,骂道:“你个没规矩的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贫嘴饶舌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你别跑,听见没有,不许说,不许说出来。”
  昭阳一面笑一面往桌子背后躲,道:“常公子,对不住了。您没听见姑娘要撕烂我的嘴呢。”
  常千佛手拄着桌角,看主仆二人满屋子地打闹,不由眉目舒朗,笑道:“你尽管说,我给你作主便是。”心下一动,轻挑了挑眉道:“难不成我有福,有人要给我洗衣做饭来着?”
  昭阳连忙摆手:“这可不是我说的。”
  此地无银昭昭。常千佛眉眼间的笑意更盛,盯住金戈云涨红的脸,眼里柔情脉脉,笑道:“这些粗活哪用得着你来做,只要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再说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金戈云脱口道:“什么事情?”话一出口,悔之不及,看着常千佛一脸揶揄得意的笑容,一张脸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白,越来越难看,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一脚踩了下去。
  常千佛“嗷”地一声抱脚大跳起来:“我说林林,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都不招呼一声的,啊哟——疼死我了。”
  金戈云没好气道:“谁跟你动手还提前招呼的。再说我明明就没有动手,你看见我动手了?”
  常千佛哭丧着脸,委屈得像个小媳妇:“你这摆明了是不讲理啊,林林。你这一脚,难道不比动手厉害?啊哟哟,疼死我了,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狠心?”
  “还装!
  “真的没装,林林,你踩到我的冻疮了。”
  一刻后,常千佛可怜兮兮地坐在屏风后面,金戈云一手拿着冻疮膏,仔细地在他脚上涂匀,看他一脸委屈的模样,撇嘴辩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一天到晚气我。”手指沾着药,轻轻涂在他破开的疮口上,不由心疼地抽了一下眉,道:“怎么会冻得这么厉害?”
  常千佛道:“前几日在禅宫,正赶上下雪天冷,太长时间站着不动,就变这样了。”
  金戈云道:“都是因为我,才叫你遭这些罪。”
  常千佛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都没有觉得委屈,我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金戈云心中感动,又不免伤怀,垂了头,默默一刻道:“千佛,你心里,一定觉得苦吧?常家堡一向不理会江湖纷争,你救金渭来,不仅把自己卷了进去,也把爷爷和素衣卷了进去。你一直,都不肯叫他们失望的。”
  常千佛目露柔情,痴痴地望了她好一会,抬手轻抚着她的鬓角,叹息道:“傻丫头,我也不能总是叫你失望呀。”柔声又问:“北地苦寒,你从前可是怎么过的?也会经常冻伤么?”
  金戈云道:“刚去时的确冷,慢慢就习惯了。有时候练功冻了手脚,就跟阿西木要点药擦擦,别看他名号大,治外伤的功夫真不怎么样。可你医术这么厉害,随便调些药涂抹一下,不就好了么?也伤成这样。”
  常千佛见她容色平常,就这么随口淡淡说来,不由得心疼,伸手揽过她,道:“瞧你说得像没事人一样。你从前,究竟是受了多少苦?”
  金戈云拿手肘轻顶了顶他,嗔道:“我手上还沾着药呢,别沾到你身上了。”见他不理会,便顺从地倚在他怀里,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上,道:“我可不是没事儿。倒是你,要好好涂药好生地养着,等到了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可有得你受了。”
  常千佛面上含笑,像春三月的水漾开,浅淡而柔和,低头挤眉道:“林林,你可是在心疼我?”
  金戈云脸一红,嗔道:“谁心疼你了?就这一点小伤小病,我怕还怕你对付不了?”
  常千佛道:“说的也是。这世上我最没办法对付的,也就只有你了。”笑了笑道:“你也别把我想得太神了,什么叫随便涂抹一下就好,净说些傻话。”
  金戈云道:“你才傻呢。”伸手推开了他,从药箱里取过一截白棉布来,动作仔细在他脚上缠好,极其小心地打上个活结,道:“你本来就很神啊。金渭来中毒那么深,连阿西木都没有办法,不是也叫你给医过来了?我起疹子的毛病,也是你给治好的。”
  常千佛道:“金渭来的病,多少有几分运气在的。我现在想一想,都觉得后怕。”
  金戈云道:“那你当时不怕么?”
  常千佛笑道:“怎么不怕?可我那时候,满脑子就只一个念头,只想着怎么把你给带出来。还真就忘了怕了。”
  金戈云心里一软,连眼圈儿都红了,道:“你就知道说这些话来哄我。偏生有的时候,又实在是惹人讨厌。你看,你的脚都肿成这样了,还不都怨你自己。”
  常千佛目光深沉,道:“我是真的不敢相信,你就这么回来了。我惹你生气,看你对我发脾气,我才感觉那是真的。”
  他认真说话的时候,嗓音更厚了,一把委婉低醇,带着浓重的感伤,直往人心里钻。金戈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骂道:“你有毛病。”
  常千佛笑道:“可不是,我这个人哪,乖张讨厌又有毛病,估摸着是没人要了。姑娘就委屈下,将就收了吧?”
  金戈云被他逗得“噗嗤”一声乐了,抬起头,拿袖子狠狠地擦了擦眼睛,故作凶恶状道:“要我收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以后不许这么胡思乱想的,我人都在你面前了,你还说什么真的假的,你真是、真——你这个傻子!”
  常千佛微微地笑,伸手将她眼角一星泪花抹干净了,道:“好,记住了,不胡思乱想。”
  金戈云道:“也不准你笑话我,惹我生气。”
  常千佛笑着点头:“好。”
  她愤愤然道:“也不准你嫌弃我,不准你说要去找别的人,想都不能想。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常千佛笑望着她,满目宠溺:“好。还有没有?”
  金戈云侧头想了一下,认真道:“我还没想到,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一抬头,正好跌进他深长的目光里,心里慌乱,红脸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常千佛目光灼灼,抬手轻抚着她的面颊,动情道:“我是多希望你能快一点好起来,这样我们就能早些离开长安,早一点把你娶进门。”
  金戈云的心突地一下,漏了半拍,双颊一片晕红,垂首低低道:“我现在,现在不是已经好了么?”
  常千佛轻笑:“真的好了么?”
  金戈云脸热得厉害,兀自低首不语,忽然间下巴一紧,被轻轻地抬了起来,常千佛一手揽着她的腰,俯身慢慢地吻了下去,如羽毛轻点,轻轻啄在她的红唇上,流连辗转,越吻越深。金戈云紧闭着眼,身体不由自主向后仰去,伸手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衣角。只感觉他抱得越来越紧,呼吸也越发地浊重,她伸手攀住他的肩,热烈地回应着。
  屏风上水墨浅淡,映出一对深深拥吻的影子。
  隔了好久,常千佛才松开她,埋首在她的馨香的颈窝里,沉重喘息,声音里带着男人特有的沙哑:“林林,你再不推开我,我只怕就要做错事了。”他的唇,滚烫,一点一点,如雨点般金戈云的脖子上。
  他的胳膊勒得那样紧,金戈云感觉到胸前的肋骨都要一根根断裂开来。痛楚中犹夹杂着巨大的欢喜。这是她所钟爱的男子,她深深刻到心底的那个人,常千佛,她将成为他的妻,他说:娶她。她的脸上覆着一层薄汗,有浅红的发亮的光晕,像新擦胭脂的颜色。
  “千佛”她这样轻声地唤他,紧闭的眼有泪蜿蜒流出,她却是笑着的,就这样含泪笑着,深深地望向他深沉明亮的眸子,嘴角的梨涡凹陷下去:“千佛,你看清楚了,我是林林,我真的回来了,我——是你的林林呀。”
  沧桑岁月,他们终于走到今天。常千佛垂下头,紧抵住金戈云的额头,眼里的泪汹涌漫出,一滴滴掉落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他笑,身体因为害怕有些发抖,她的目光却是笃定而温柔的,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声音清亮,如珠玉声落,字字叩打在常千佛的心田:“君如磐石,妾心不移。此生相随,白发不渝。”
  她轻轻地合上眼。
  衣袍带风扫,细瓷的瓶子锵然落地。
  风,轻吟;雪飞飞扬扬地洒。芙蓉帐暖,长夜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