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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局中局 中

  
  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地停在尸身旁边,常千佛率先跳了出来。紧跟着马车上又走下一个人,一身深蓝色布衫,身材笔挺。面容上的轮廓有如刀削斧凿,冷硬而完美。
  他的脚踩到雪地上,常千佛正缓缓起身。
  “我们来晚了。”他缓缓说道,声音随情绪有些低沉:“五脏尽裂,是天字杀手寒江雪。从他伤口的分布,以及尸体的冷硬程度来看,杀手至少在两个时辰以前就已经派出。也就是说,金雁尘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行动。”
  穆子衿神色冷淡,他并不关心这些事情。
  常千佛蹲下来,开始刨穆仲铖身上的积雪。他的胸口被血浸得模糊,凝着血色的冰渣,完全暴露在空气中。雪每落一层,冰渣便厚一层,一根根像刺,由心口向四周发散,红得狰狞。
  这是金雁尘对敌人的残忍。
  常千佛只觉得空口窒闷,抬起头,见穆子衿正将穆子建的身体往外搬,车帘半卷,露出一截女子手臂,他心里突地一下,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起身道:“你不能再回去了,金雁尘既然知道我们的计划,只怕你也暴露了。”
  车内响起一道婉淡的女生:“常大哥不必担心,秋筠自有应付的法子。”
  常千佛道:“你一柔弱女子,倘若真的身陷囹圄,在禅宫那样的凶险之地,如何能够自救?”
  潘秋筠道:“我出来时很小心,况且我不会武功,平日里也算安分,他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常千佛道:“金雁尘此人城府太深,我不能让你回去冒险,今晚你先去济世坊,等此事一了,我亲自送你回韶州。”
  潘秋筠道:“韶州早已不是我的家。”
  常千佛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潘秋筠道:“凌虚门不是我的家,它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牢笼,禁锢了我最好的时光,我在那个年纪应该有的一切。在常家堡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难忘的日子。但是如果让我选,我还是更愿意留在禅宫。我的家在那里,丈夫也在那里,他在哪,我便要回到哪里去。”
  常千佛眼神错愕,胸腔里有股近乎悲的情绪在翻涌,他有些语无伦次:“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早知道我不该——”
  潘秋筠道:“能够遇见常爷爷和大哥,是秋筠一生的福气。秋筠一直希望也为大哥做点事情,现在我很开心。”
  常千佛知她心意已决,沉默良久道:“我送你回去。”
  潘秋筠道:“大哥不必再为我费心。纵使今日之事败露,我也决然不会离开。生也好,死也罢,我都要留在我丈夫身边。”
  常千佛闭上眼,双眉紧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潘秋筠道:“大哥是性情中人,自会明白秋筠。今日之后,只怕再无相见之日,还望大哥千万珍重。”
  “你…珍重。”
  穆子衿将穆子建背在身上,一直沉默地站在一边,闻言静静道:“今日之事,穆子衿不会忘记。倘他日夫人有所求,穆子衿定当全力以赴。”
  潘秋筠道:“二公子客气。”低低道一声:“走吧。”
  车夫一拉缰绳,调转了方向,马车向着夜色深处缓缓驶去。。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
  金雁尘很少将自己置于这样安逸的环境中,因今冬实在太冷,而他又实在病得太久,多半时候,便只能依靠这种方式御寒。。
  他的身子剧烈一弓,俯身又咳出一口浓痰来,拿帕子将嘴角的血迹拭去,又缓慢地躺了回去。门外风声正紧,呜呜咽咽,吹得人心里也凄惨,他毫无睡意,就这么半倚半躺着,看着灯罩下跳动的火光。
  门轻轻地推开了。
  潘秋筠披着深黑色的披风,静静地站在房门口,容色婉淡,既顺从,又无畏惧之意。从她走下马车,看见灯火通明的院落,她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她看着金雁尘暗黄疲倦的脸,不觉心酸,上前唤道:“圣主。”
  金雁尘抬眼,声音淡而无力:“去哪了?”
  潘秋筠默默走到他身前跪下:“妾身今天做了一件事情,圣主如果觉得生气,杀了妾身,妾身也没有任何怨言。”
  “知道我要杀你,还敢回来?”
  “这里是妾身的家,妾身不回这里,又能去哪里?”
  金雁尘侧卧在榻上,眼神冰冷,闻言却不由得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低头,静静寻思了片刻道:“卧薪院修葺需时,这些天我暂时住你这里。没什么事情你先出去吧。”
  潘秋筠犹惊犹疑,一时来不及回味他话里的意思,就听门外玄朱的声音传来:“徐长老到了。”
  金雁尘道:“让他进来。”
  潘秋筠知道自己性命得保,但金雁尘此刻的心情,定不愿继续看见她,遂起了身,默不作声地退出去。正碰上徐攸南进门,见她安然出来,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微微地笑了:“问夫人安。”
  潘秋筠点点头,合上门出去了。
  徐攸南抖了抖身上落雪,施施然进门,笑道:“真是难得,你竟然留下了她。”
  金雁尘眼神扫过来,冷声道:“我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了?”他拄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我叫你去追杀穆子建,你却关起门来睡觉,长老的心真是越来越宽了。”
  徐攸南笑容可掬:“心若不宽,怎么办得好圣主给的差事?”
  金雁尘淡淡道:“坐吧。”
  他既然这样说了,显然没有再追究的意思,徐攸南一拂衣摆,悠悠然坐下了,笑道:“属下是贪睡了些,不过并没有误了圣主的大事。一个时辰以前,寒江雪回来复命,已经成功除掉穆仲铖。穆仲铖一死,穆家大院少了管事的人,难免要乱上一阵子。我们正好安插人手,借机接近穆子建。”
  金雁尘道:“如今的穆子建,还需要你花费心思么?”
  徐攸南笑了:“也是。关了他十几天,这功夫也够了。况且昨儿个七公子一闹,着实是帮了我们大忙。穆子建现在最恨的,恐怕不是我们,而是穆沧平了。”
  金雁尘眼神冷鸷,道:“杀人不过脏双手,还回去却是把刀,我倒真想看看穆沧平接不接得住。”
  徐攸南微笑道:“俗话说,家贼难防。再说这次的事情有穆子衿插手,穆沧平纵然有疑虑,也实在挑不出什么破绽来。”
  金雁尘道:“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现在穆子衿也到了长安,穆沧平最疼的就是他这个儿子,不可能放着不管。你先把穆子衿来长安的消息放出去,再派人沿路追杀,穆沧平一定会亲自前去接应。到时候不止他跟穆子建,就是穆子建跟穆子衿兄弟俩,也太平不了。”
  徐攸南沉吟道:“顾此弃彼,怨尤其深。”他叹了口气:“说到底,你心里,还记着那件事。”
  金雁尘道:“有些事,放没放下,都不可能忘记。如今我便是拿渭来的痛,来为自己开道。”他弯下腰,又咳出一口血痰来,不动声色抹去地嘴角的血迹,缓缓坐起:“穆子建不是渭来,他妒忌穆子衿由来已久,如今又一次落了下风,这恨自然来得更猛烈。
  父子积怨,兄弟恩仇,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能放过。”
  徐攸南满目激赏,点头赞许道:“果然是场完美的布局。你现在行事,越来越有你祖父的风范。已经懂得如何驾驭人心,为自己所用了。”
  金雁尘淡淡道:“仰仗你教得好。”
  他语调平静,眉眼间不带任何情绪,但徐攸南的笑意僵了僵。或许金雁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话语里,是带着怨气的。这股怨气,深植在他心里,纵使他不愿意承认,但一直都在,永远不会消失。
  因为他的算计,他赐予的伤痛,也永远不会消失。
  徐攸南心中苦涩,默默地想了想道:“其实我心里有个疑问,如果今天来的人是金戈云而不是常千佛,你会怎么做?是会放她离开,还是会改变主意,把这出假戏唱真?”
  金雁尘沉默,眼神冰冰冷。
  徐攸南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他终于如愿以偿,让他们两个人走到了绝境,却为何高兴不起来?
  金雁尘半倚着床榻,面无表情,道:“她来,我一定不会让她活着离开。只可惜她没来。当一个女人懂得站在一个男人身后寻求庇护时,她的心,就不可能再骄傲了。”
  他微垂着头,静静地看着灯罩下跳动的火光,眼里有些许的黯然,缓缓开口道:“可你知道吗?我曾经也希望,她哪怕只是偶尔地,能站到我身后躲一躲,不要总是冲得那么快——她总是冲得那么快!”
  火光跳跃,映着他暗黄的脸,显得格外疲倦。徐攸南一向应对如流,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从金雁尘睁开眼,一跃起斩断他的胳膊,他就知道他逼他逼得有多紧,伤他又有多狠。
  否则以他的性格,何至于做出这种亲痛仇快的举动。
  金雁尘道:“你们一直试探我,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这些年,你为我做过什么,我都知道。你的胳膊——”他抬头,看一眼徐攸南空荡荡的袖管,语意暗淡:“是我对不起你。”
  徐攸南眼里泛泪道:“是属下的过错。属下逼公子逼得太紧了。”
  金雁尘摇头:“爷爷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我无论何时都要无条件地信任你。我从无不信任你,却是实实在在地恨过你,一念偏差,让你从此断了一臂,我——”
  他伏在床榻上,开始咳嗽,气息仓促,一声紧着一声,原本暗黄的脸上泛起大片的红。他拿帕子去捂嘴,帕子很快也被染红了。
  徐攸南脸色倏地变了:“你伤得很重,我去请阿西木。”
  金雁尘伸手制止道:“不要去,如今非常之时,我受伤的事切不可张扬,等天亮我会派人叫他过来。”
  徐攸南停下脚步,眉宇里甚是焦灼:“是属下欠考虑了。”
  金雁尘道:“只是旧伤,你不必过于忧心。”他捂住胸口,缓慢躺下了,眼角眉梢全是倦意:“我也累了,你先下去吧。有什么事全权决断,你做事情,我一向都放心。”
  徐攸南道:“是,属下这就去了。”
  金雁尘点头,倦然合眼,声音疲惫缓缓响起:“这世上,除了你,我已经没有什么人可相信了。你不要拿我当主子,就当…当我是你儿子。儿子犯了错,做父亲的姑且原谅他。”
  徐攸南哽咽道:“在我心里,一直都拿你当自己的孩子,你跟四小姐都一样。只是命运弄人,你要怪,就怪我一个人,不要恨她,但凡是有选择,她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金雁尘道:“我知道。”
  “那你安心养伤,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
  金雁尘又点头:“我知道。”
  徐攸南合上门,独自走在苍茫的夜色里,步伐不似往日从容。天还没有亮,风雪刺骨,他觉得很累,但他必须向前走。因为身后也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也有寒冷刺骨的冰雪。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累了你就歇一歇,明日睁眼,你还是那个刚强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