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连夜离开了这个生活近一年的地方。房屋，秋千，树林，全都隐没在身后的夜色里。
在金戈云颠沛流离的生涯里，辗转停留过很多地方，或长或短，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难过。她的难过，源自内心极度的不安。
她不傻，却也不明白，为什么朝廷不秘密缉杀方君与，而非要广而告之自己当年所杀的怀安之子只不过是个替身，当众掌自己的脸？一个已死、不作为的公主之后，居然值得朝廷花二十万两悬赏？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方君与的落难，潘玉姬的出现，或许并不是一个巧合。她甚至觉得，在她的前面，正张开一个巨大的口袋等着她钻，而她不得不一头钻进去。
常千佛说别怕，还有我在。他不知道，恰恰是因为他，她才会这么恐惧。多少次，她看着他睡梦里轻微皱起的眉头，她知道这个男人不止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而她多么自私地想要将他据为己有。
而她又是多么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拥有一个怎样强大的对手。
山地的夜将尽，薄雾浓露，天边挂疏星。雾气尽头若有若无地听得几声乐响，转瞬不闻，复响起，也是断断续续，想是离得极远，只有到了高亢处才隐约闻得。金戈云道：“山野之地，谁在这里吹箫？”
问完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无趣。只听得常千佛淡淡道：“江南烟雨里，空余石桥路。这位潘门主，我们怕是甩不掉了。”
金戈云幼年成名，金震岳是照着旷世才女的路子在培养她。琴棋书画都要学一点，到后来远扬大漠，功课自然是荒废了。虽然有方君与这样的高手在身边时时熏陶，但仅凭得几个断续音符就能辨出曲中意境，这等功夫她还是差得远的。当下常千佛说了，她便信了，叹道：“想不到潘玉姬这等乖戾人，也有诗情画意的时候。”想了想又道：“他要你救的不会是个女人吧？”
常千佛笑了：“夫人与我，真是心有灵犀。”
潘玉姬果然等在山外面，一副料定他们会来的架势，连马匹都准备齐当。金戈云本意是不愿意同他一起走的，但事已至此，劳神费力地甩掉他也不值当，况且有常千佛在，也不怕他寻衅闹事，于是领了他这情，一人一匹马，吃过饭便匆匆上路了。
从巴蜀到建康路途遥远，一行人昼夜兼程，有时来不及投宿便只能在树林或者山洞将就一晚。金戈云是杀手，翻山越岭，野外求存是常有的事，只恐常千佛吃不了这苦，特意找了些松软茅草给他厚厚铺上一层，又叫昭阳捡来些柴禾，架起堆用来驱散蛇虫鼠蚁，主仆俩忙得不亦乐乎，回头看常千佛背靠一颗大树坐着，正望着这边出神。不由走过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常千佛看了她一眼，也不顾昭阳和潘玉姬就在不远处，伸手将她圈在怀里。金戈云半蹲着，就这样向前栽去，整个压到他身上，刚一动，就听得他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他这么嗓音低沉的时候，多半是心情不大好，金戈云想了想，不知所起，却真的不动了。过了一会听他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起过沈雁么？”
金戈云道：“记得。”她记得漠上花沈雁是他们那批孩子里最好看的一个，倘若长成，也应该是像穆月庭容谦儿那样倾国倾城的美女，只可惜半道毁了自己的脸，至于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只可惜那时候她太麻木。
常千佛继续道：“她临死前跟我说，她很羡慕你，一样是做杀手，你躲得过，她却躲不过。”
金戈云的身体僵了一下。常千佛感觉到了，道：“我当时听了很难受，刚才我看你打火的样子那么熟练，我不禁在想，这个女孩，在遇见我以前，她是吃了多少苦，我倘若再让她多受一分的痛苦，都是无能。”
金戈云趴在他怀里，心中一片柔软，低低道：“可是这个女孩，在遇见你之后，她很开心。尤其是现在，开心都要漫出来了，生怕一不小心就用完了。所以啊，你还是不要对她太好了。”
常千佛面上不禁浮现一丝笑意：“你一会说我对你不好，一会又叫我别对你太好，我到底听哪一句好呢。”
金戈云想了想道：“得分时候。比如我不想吃药了，不想打坐了，你就要对我好一点。其它的时候嘛，我还得再想想。”
常千佛笑道：“好。等你身子骨调养过来，你想怎么样都行。”
金戈云道：“当真？”
他点头道：“当真。”
金戈云一笑，伸长了脖子，慢慢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字，极小声道：“我想给你生个儿子。”语毕却红了脸，趁他发愣的当儿，赶紧起身逃离，常千佛眼疾手快，跳起来一把抓住她，激动道：“你刚才说什么？”
金戈云窘迫道：“没听见就算了。”
常千佛忙不迭道：“听见了听见了。”金戈云一见昭阳和潘玉姬都往这边看来，慌忙去捂他的嘴：“听见了就听见了，你叫这么大声干嘛。”他拿开她的手，原本一副俊朗的面孔，愣是笑成憨傻的模样：“要当爹了，高兴。”
这一晚金戈云听见潘玉姬吹了一夜的萧，虽然睡梦里听不真切，却感觉那萧声是极悲切的。第二天看见潘玉姬，他仍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较前几日更加沉默寡言。方君与依然踪迹全无，十几天过去，凌虚门派出去的探子依然没有消息传来，金戈云按捺不住焦躁，决定黑市买信。
从前在禅宫，金雁尘虽然态度上待她极为冷淡，但钱物却是任她取用。除了有一个庞大的杀手组织高价收取佣金，徐攸南更是充分发挥他的敛财手段，在长江一带的富庶之地大量经营地下钱庄跟赌坊，耳濡目染得多了，金戈云一手六博棋和掷骰子也玩得有相当造诣。
当此钱财紧缺，拿把刀去挑了黑市显然也不太妥当。思来想去，找个赌场筹一笔才是最快的生财之道。她同常千佛说这个想法时还是小心翼翼，觉得他这样中规中矩的良家子弟对于这种地方即便不排斥，也不会多赞同，岂料他只是微微一笑，点头道：“是个不错的法子。”
这下轮到金戈云发愣了，复小心翼翼道：“我只会玩六博棋和掷骰子，要是碰见真高手，也不见得能赢。”
他大声笑了起来：“谁让你去赌了，我的女人，当然用我的钱。”
常家堡的公子爷进赌场敛财，传出去绝对是一大稀罕事，可惜在这里实在激不起太大反应。昭阳一向平淡惯了的，唯一一个好事的潘玉姬，从出现就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递过他那支价值连城的紫玉萧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了一句：“利钱，两千金。”
金戈云再迷信常千佛，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犯了一下嘀咕了：“你真不怕他给你输掉了。”
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遑论潘玉姬这一支紫玉萧的质地如何，闫大家亲手雕刻的做工也是难得一见。能在赌场一掷千金的玩家哪个没见过世面，一见有人押上这么一件大宝，纷纷凑上前来，闹哄哄的赌场一下子寂静得落针可闻。
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人，被五六个彪形大汉簇拥着走出来，面容白皙，看起来斯斯文文，却自有一股震慑全场的气势，想来定是老板。微微笑道：“这位公子，想怎么玩？”
所有目光聚集在常千佛身上，看他如何应对，不料他仍是淡淡的，抬头，不卑也不亢，道：“我家夫人，缺些家用的银两。我若赢了，想跟贵庄借五千金一用；输了，这支萧归你。玩法你来定”
但凡开设赌场的无不都是狠角，但往往最守信用的人也都是这些狠角。当晚五千两金子一两不少地送到了客栈。按照约定，两千两归潘玉姬，剩下三千金归金戈云。两眼放光的常夫人，手握着足锭的金子，做了如下评论：“常千佛，嫁给你真好，有这么多钱花。”
潘玉姬正下楼来，闻言一脚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