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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说那山好水好

  
  金戈云走在城外蜿蜒的小道上,她此刻已揭了竹笠,披上一件松软的斗篷。斗篷上零零散着淡黄小碎花,像四月里细碎而温暖的阳光。她的人却是冰凉的。
  她说:“他真的是个绝顶的剑客。有那么一刻,我犹豫是不是要杀了他。”
  方君与道:“都已经过去的事了,还去想它做什么?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金戈云黯黯道:“我对于自己这些变化,也是无可奈何。可是该做的事,我总归要做的。当年我就那样地走了,哥哥一定很失望,他现在,应该高兴了吧?这毕竟是我亏欠他的。”
  “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你总记着亏欠了谁,可是那些亏欠你的人呢?谁又来还你?”
  金戈云看他一眼:“向来公子如玉,你何时这么咄咄逼人了?”
  方君与道:“我也是真的对你无可奈何了。”淡淡一瞥之下,衣袖挥出,将一团柳絮打落下来。他心中纳罕,问道:“这时节柳树都发了,满城飞絮,你竟然没什么反应?”
  金戈云道:“是啊,一直没见出疹子,想来是好了吧。”
  方君与淡淡道:“还是注意些好。”一路将游丝拨开,并不问她何时好了,叫谁给治好的。
  金戈云静默一阵,道:“君与,我这一生天弃人怨,我自己是知道的。可我有时候想来,觉得上天待我不薄。又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你陪在身边。”
  方君与道:“好好的,怎么想起说这些了?我同你一起长大,我若不在,你又该怎么办呢?”他看着金戈云,忽然笑了:“你忘了吗,我们立过誓的,玛多?”
  金戈云也笑了。
  那一年,两人刚刚从一群马贼的刀下逃出生天,向一个老婆婆讨水喝。老婆婆看着两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心里想必感动了,含着眼泪道:“这一对小兄妹真是拉晢和玛多一样的感情。拉晢离不开玛多,玛多也不会抛下拉晢。”之后说了一大串类似保佑祝福的话,样子十分虔诚。金戈云和方君与都是外来人,对于当地的文化并不了解,当下立誓,要做一对像拉晢和玛多那样生死不离的兄妹。在他们的意识里,这想必是大漠人信奉的两个神话人物。结果老婆婆给了他们一碗水,起身去追两只跑远的小猪猡,嘴里咕咕哝哝地喊了一句话。她说的是回语,但两个人都听明白了,那句话译过来就是:拉晢玛多,不要跑远了。
  方君与一口水一滴不洒地喷在了金戈云脸上。
  金戈云想到这里不禁莞尔。方君与笑道:“这样才对。本来就生得不好,一蹙眉就更难看了,你还总不自知。”
  金戈云苦着脸,想反驳他一句,但细细一端详,发现自己确实远不如他好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天在千尺崖,那个脸蛋圆圆的姑娘,你认识么?”
  方君与想了想道:“见过一次,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
  金戈云道:“多么可人疼的小姑娘,一见公子误终身,君与,你可怎么办好?”她轻轻叹了口气,眉色凉凉的:“君与,我常常也想,哪一天你遇到能让你牵念挂怀的女子,琴瑟相谐,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方君与淡淡一笑:“我自问非良人。一尺红尘内,清进浅出,未尝不是洒意人生。终归是情深不寿。”
  金戈云回过头看了方君与一眼,眼神竟有些悲凉。
  方君与问:“你怎么了?”
  金戈云道:“我在想,我们现在去哪里好呢?”
  方君与道:“都随你。你想必有了打算了。”
  “那去江南吧。哥哥听到消息,一定会派人来。可我现在不想见他。你说江南山好水好,我们就去看看。其他些地方,我还从没去过。你说会是什么样子呢?像姑苏那样荷叶田田,一城水色吗?”她说得有些兴奋,方君与的脸上浮起薄薄的讶异之色,后来她自己也觉察到了,她顿住了。
  方君与笑了:“那我们就去江南好了。”
  三月的空气里飘着甜香,少女穿着浅浅绿的衫子走在梨花疏影下。男子手握着一柄精巧的匕首,正专注地削着一截枯竹。那刀似乎钝了些,男子略微一皱眉,手上加重了力度。那刀哗啦一声破了竹子,失了控地向手指削去。少女惊呼一声,急忙去护那只手。小刀却在半空凝滞住了。男子得意一笑,反手将那纤纤五指握在手中,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怎么还是这样凉?”
  少女垂着眼眉,任他将一件宽大的外衣披在身上。男子问:“你生气了?”那神气分明像个孩子。
  少女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男子有些不知所措。少女低眉敛眼,却拿眼角悄悄地瞅着他,终于忍不住笑了,道:“不许生气,只许你骗我,就不许我骗你了?”
  男子松了口气,笑道:“好,不生气。”俯身去捡地上已快成形的竹子。
  少女问:“你这做的什么?”
  男子道:“是笛子。”
  “为什么不做萧呢?”
  “箫声虽好,难免哀婉。”
  少女道:“原来是这样,我素来只听人说江南清笛,倒很少有说萧的。我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缘故。”
  男子道:“也有人喜好那箫声婉转的。我则更愿意与你泛舟湖上,吹一曲江南清笛。林林,你若厌倦了这洛阳的浮华,我们就去江南,那里山好水好,你一定会喜欢。”
  女子的眼里是欢喜的:“若是同你一起,去哪里都是好的。”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又黯然下来:“千佛,若是哪一天,你发现我是个骗子,我瞒了你好多好多事情,你会不会怨恨我?”
  男子温和道:“你为什么瞒我许多事情?”
  女子的声音低低的:“总是我不愿意你知道的。”
  男子含笑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宠溺,他这样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才说:“只要你有一件事,是没有骗我的。”
  他说这话时,眼里的温情浓得就像化不开的的水。女子冰雪聪明,苍白的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晕。她的发丝上沾着飘落的梨花花瓣,花面相映,分外娇羞。
  男子的眉宇间涌动着喜色,打趣道:“不会是这件事,你也做不到吧?咦,脸红了,难道真的在骗我?……没有?我听不见啊,你说什么没有?我真的听不见……林林,我伤心了……你再不说,我真的伤心了。”
  泛舟湖上一清笛,翻成旧梦空自伤。
  金戈云说:“我们不去江南了。”
  这些年,公子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再看见云姑娘?
  常千佛狂奔而出。他听不见凌涪后面的话了,什么金戈圣女!什么神鬼弗御,百年杀手!他只知道,云林来了。那是云林啊,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迫切想要见到的容颜,他丢不掉的梦靥!
  素衣差点被他迎面撞倒。素衣惊叫道:“哥,你怎么了?”
  常千佛并不理她。
  素衣虽然单纯,却是个机灵的姑娘。她呆了那么一刻,返身追了上去。她不停地叫:“哥,哥,你怎么了?哥,我是素衣啊。”
  素衣害怕了,她只觉得离她哥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终于看不见了。她蹲在地上哭了。身后有苍老的咳嗽声,有人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素衣问:“爷爷,我哥他这是怎么了?他都不理我了。爷爷,哥哥是不是疯了?”
  常纪海叹了口气:“他是疯了,都晚了,晚了啊。”
  “爷爷,哥哥到底怎么了?爷爷,你怎么不派人去找他?”
  “晚了,什么都晚了,雨落不回,覆水难收,他会回来的。我们现在,现在都由他去吧。总有一次,爷爷要遂了他的心,你说是不是啊,孩子,爷爷总有一次要遂了你的心啊。”
  窗外雨打梨花。
  风吹冷雨,一灯如豆,常千佛似乎有些醉了。他的手抖抖索索地摸到那个碟子,眼里莹莹地有光芒闪烁,幽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是灯光还是泪迹。穆子衿为他斟上酒,一只手牢牢地扶在酒坛上,骨骼粗大峥嵘,端的瘦得厉害。常千佛看着他那只嶙峋的手,开始说话了。
  “那么瘦,怎么会那么瘦?子衿,我原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瘦了。现在看来,你们真的很像,真的是很像。”
  穆子衿一言不发。他已经很少再为什么事情动容了。
  “我站在岸边上,看着那条船就那么走远了,她就那么走了。我知道我追不上了。有一次她负气走了,也是在那个渡头,我追过去,她就笑了。可这一次,她是真的要走了。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追不回来了。”
  “我自己造的罪呀,子衿。我第一次看见她,她站在一片雨里,冷得像是谁都靠不近她。她还是这样。我站在岸边看着她,她已经不认识我了。也好,也好,总比记得我的好。可是为什么呢,真到了这么一天,我竟然这么难过?”
  “……当年她离开,是不是也这样难过?我毕竟是伤了她,伤了她呀。这么些年,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有一天她回来了,竟然瘦得不是她了,她连模样都变了。我是真的想杀了我自己……子衿,你要是她哥哥,你会不会杀了我?”
  穆子衿终于应了他的话:“如果她是四儿,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