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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天牢 下

  
  头顶上方传来沉闷的声响,似钝物击地,“咚”“咚”两声,间隔些许,咚咚咚连敲三声,方显脸色骤变,金戈云眉一凛,伸手握紧了袖中的匕首,这样有节奏的叩地声,绝不可能不是偶然为之。
  果然方卿言一张如花容颜也失了血色:“怎么可能,此事他亲自与我交代,连长福都不知道,宁玉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嘴哑了哑,眼神迅速地灰下去:“初蕊?她可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呀?我做事情,从来没有瞒过她。”
  方显眼里锐光一闪,问道:“容翊到底交代了你什么?”
  方卿言道:“他要我,我。”看向方之霖,终不忍言,方显至此也全明白了,回到牢房中央,盘膝而坐,陷入沉默。金戈云不由得暗暗佩服他这一份冷静。方卿言此行暴露已确凿无疑,她身边的那个叫初蕊的丫头之所以一直不曾暴露,恐怕是没有找到一击致命的机会。
  而现在不一样了,要是在方之霖死亡的当场抓到方卿言,不仅行凶的罪名坐实,更是将她那一层仁厚纯孝的面纱彻底地撕去,千夫所指,天子加怒,她将失去所有可以遮挡的屏障。
  先前的狱卒去而复返,神色颇有些慌张:“统领余大人突然带兵硬闯,现在就快下到这一层,请娘娘快随我来。”
  那狱卒转身就走,方卿言提了裙摆就要跟上,忽然听见“砰”的一声,方之霖一拳砸向身侧的酒坛,碎片乱溅,被他双指夹上一片,手腕一抖,直击那狱卒后脑勺。狱卒未曾防备,只听得脑后生风,还来不及回头,便一声不吭地扑了下去。
  谁曾想这样一个风度拟仙的人物,杀起人来丝毫不手软。
  金戈云看着他幽深的双眸,心中一凉,她想:这个人,是君与的父亲。
  方卿言也被惊倒,大退一步,回身诧异道:“三叔,您这是干什么?”
  方之霖道:“你已经出不去了。他能想到的出路,余铁庵也能想得到,即便这位金姑娘武功高强,能保你毫发无伤地出天牢,你也回不到绮云宫了。宁玉想要扳倒你,宁贵妃在宫里又岂能毫无作为。
  你以皇妃之尊,深夜不在自己的寝宫,本就犯了宫规,若再勾结外人,杀害官兵,你认为宁玉会不抓住这个机会,彻底地除掉你这个眼中钉么?”
  方卿言脸色发白,道:“三叔教训得是,那余铁庵不过是个禁军副统领,未必敢拿我怎么样。”
  说话间,外面的脚步越来越近,方显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反而平静下来。就听方之霖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话音未落,方显与他对视一眼,手掌拍地,纵身腾起,以肉躯凡身强破了牢门竟丝毫不受阻,避开方卿言,一掌向金戈云头顶拍来,这一掌用了满力,下得又陡又狠,金戈云正在思忖对策,不期他骤然发难,仓促间侧身一闪,手中短匕以极快的速度刺了出去。
  她仓促里回击,方显要躲,必然躲得过。
  可他竟然没躲。
  直直迎着金戈云的手,一刀没入心口,再无生还的可能,他的眉头却舒展了开来,是如释重负的神情。方卿言的哭喊声骤然响起,金戈云却在那一刻明白了方显,明白了他的决心,还有他的疯狂。方卿言失了仪态,疯了一样地从背后扑来,被方显一振臂,向后摔去。方显目光笃笃,看着金戈云,他说:“请求你,救救我妹妹。”
  这是一个血性汉子最庄严的恳求,没有晓以利害,更没有提及他们一门对于怀安母子的恩情,只是说,请求你,救救我妹妹。金戈云看着他坚毅的目光,忽地心头一震,就见方显双掌发力,再度向她袭来,匕首喷血拔出,两人皆是高手,以快打快,顷刻间方显身上便连创数处。
  方卿言摔在冰冷的石板上,扑跌不稳地向前爬去,叫道:“三叔,三叔。”方之霖只是静静地看一会,捡起地上的断木,一用力,扎进自己的胸膛,举起墙角的一坛酒,仰头洋洋泼下。
  方卿言骤然就失了声,从剧烈的悲痛与震惊中瞬间冷静了下来。她终于明白了方显要干什么,他们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绝。她的身体里,与生俱来就流淌着这种血液。
  她被金戈云从地上捞了起来,锋利的刀刃重重压到脖子上,混乱里看见余铁庵率人踢开铁门冲了进来,见状似乎一惊,旋即厉声喝道:“大胆妖女,竟敢挟持贵妃,还不快束手就擒,饶你全尸。”
  方卿言看见他眼里分明闪过一丝疑惑。一眼看去,全是禁卫营的人,可见宁玉为了扳倒她,已经孤注一掷,连一直表现中立,半明半暗的禁军副统领余铁庵都抛了出来。如此也好,动静越大,消息越容易传出去,容翊一定来得及想出应对之策。
  方卿言的心略微安了一下,表情却不胜惊惶,凄声叫道:“余统领救我。”短兵寒光,更映得哪一张如玉容颜楚楚可怜,她的嘴唇颤抖着,泪水珠子般地跌落:“我大哥……大哥……三叔。”呜咽不成言。
  余铁庵冷冷看去,只见方显浑身是血,一只手强撑到石壁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终于不支,屈膝跪下去,大掌在墙上划出一长条血印。而另一边牢门大开,满地酒香,混着浓重的血腥味,闻之令人几欲作呕。方之霖烂醉如泥,肋间插了一根断裂的木栅,不时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这位方家三爷年轻的时候风流不羁,无心仕途,到晚年才借家族便利捞了个闲官散职,因醉酒误事,闹出笑话也是常常有的事。宁玉也曾疑心,派人暗中观察留意过,并无所获,想不到这位荒唐的爷到临死都是这么稀里糊涂的。
  余铁庵的目光冷冷一睃,只见对面女子长眉烟目,神情甚是冷淡,眼见得禁卫军重重逼近,竟也毫无惧意。他看着金戈云,却是对方卿言说话:“贵妃莫要惊慌,属下自当拼死护贵妃周全。”回头吩咐道:“把两位犯人扶到外面救治。”
  被点到的两名禁卫心中暗自叫苦,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两步,眼见得金戈云手指一动,顿时止步,进退不得地看着余铁庵。
  余铁庵此举只为了试探金戈云的反应,提了一口气,只等她现出破绽便作全力一击,然而她的手指只是微微动了动,全无死角可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余铁庵,大是傲慢。
  余铁庵心中一股怒火,刚提起的一口气也松泄了下去,就听她嗓音清冷道:“俗话说,欲速则不达,余统领若是真心想要救人,是不是该让你的手下们先退下。”手指微一用力,方卿言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脖子上已显出一道殷红的血线,密密地往外渗着血珠。
  余铁庵脸色大变,沉声喝道:“都退下。”
  众人往后退了两步,又听金戈云道:“兵器留下。”余铁庵无奈地眼神示下,众禁卫军只好卸了兵器,快步退出了甬道。两壁空空,只剩下余铁庵沉脸与金戈云对峙。
  金戈云冷冷道:“你的刀也放下,退后。”
  余铁庵的脸黑沉如铁,依言放下了刀。金戈云挟持着方卿言,她走一步,余铁庵退一步,退出二十余步,余铁庵的手心始微微出了汗。他一介寒门,从一个普通士兵一步步爬上禁军副统领的位置,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对手没见过。可眼前的女子却让他无端地觉得害怕。明明看着年轻,目光里却分明是百死余生的镇静,静,则不乱。她挟方卿言一步步逼近,二十余步,竟毫无破绽可言。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这么问旨在分散金戈云的注意力,岂料她全不在意,平端着匕首,步伐不减反快,淡淡道:“我倒是知道统领大人师承姚青牧,擅长察人内息,择时而击。金刚指也学得不错。”
  说得平淡,心中却是后怕,若不是常千佛为了让她调养身体,隔日便逼她静坐,默诵那看似一无所用的心法口诀,她现在未必能如此平稳应对,躲过这位南朝第一高手的如鹰利眼。
  余铁庵明显吃了一惊:“你知道的倒不少。”
  金戈云道:“天牢乃在统领大人的管辖之内,我若不做足功课,岂敢擅闯这虎狼之地。只是没想到统领大人手眼通天,这么快就察出蛛丝马迹。还是说容翊那厮手段见长,连堂堂的禁卫统领也能任其驱策?”
  这话大有折辱意味,余铁庵心性刚烈之人,岂受得了她这一番激将,一张脸变得更加难看:“你跟容翊有过节,找他就是,何苦寻仇寻到这天牢来?”后退一步,正到机关所在,脚后跟一用力,巨石接连轰然砸下,牢房震颤,连甬道两侧搁置灯火的铜台都被震得错位,他身体发力,不可避免地带了先兆,金戈云眼神何等锐利,只奈何,在这狭窄之地施展不开,提着方卿言左闪右避,险险躲开巨石,余光瞟到余铁庵身形腾空,猛地一俯身,将方卿言扑倒在地,自己也就地滚开去,圆黑暗影像漫天疾雨一样打过来,撞在半人高的铜台上,啪啪回弹回去,原是一串念珠,叫余铁庵暗中捏断了线,一直紧握在手中,此刻借金刚指力弹射出来。
  方卿言被金戈云带着滚到铜台后,腹部被念珠射中,闷哼一声,疼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而下。余铁庵张臂扑下,五指如弓似铁,向金戈云颈上抓去,半人高的铜台被念珠劲力打得摇摇欲坠,剧烈摇晃的油灯当头砸下,金戈云一用力,一脚踹在铜台底部,借力向后窜去,手中匕首用力一拍,“砰”地一声拍在灯座上,哧啦一团火并着未燃尽的灯油噼啪作响地朝余铁庵面门扑去。
  余铁庵大惊,急忙收势,耳边却叫火燎了一大片,入鼻皆是毛发烧焦的气味。金戈云贴地擦出一丈有余,躲过砸下来的铜台,袖口银针爆射而出,瞿涯所教她的天芒针法,向来力求一击必杀,此刻她顾忌着方卿言,也为免叫余铁庵看出来历,出手也留了余地,不过是一般发暗器手法,只等得余铁庵慌乱闪避,弃了方卿言,身如离弦箭,越过巨石,沿着甬道疾疾射了出去。
  她轻功虽不及常千佛,却也是常人所难企及的快。禁卫军尚退出不远,闻声赶来,就见昏光下一袭绿影如鬼魅般射出,不多时,就见余铁庵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
  他这副狼狈模样倒是新鲜,众人一愣,心知态严重,疾步追了上去,有眼色好的连忙上前扶起方卿言,见她白玉般光洁的额头上汗如雨滴,一见有人来,顿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厉声叫道:“快救我大哥,还有我三叔,快!——这千刀万剐的余铁庵!”
  着了火的灯油四处乱溅,墙角一处草垛上竟不知何时落上一盏油灯,天牢里长久不见天日,干草生了潮,在燥烈的油火下腾起阵阵浓烟,忽然“轰”地一声窜起齐人高的火焰,舔着牢房外的木质围栏迅速蔓延。
  余铁庵铁青着脸,长追不舍,见甬道不远处人影翻飞,金戈云已被他的两个弟子成青成玉拦下,去势一阻,便被闻讯赶来的天牢侍卫团团围住,陷入围攻之中。背后的浓烟滚滚而出,传来声嘶力竭的高喊声:“来人啦,快来人救火,救贵妃。”
  围攻中的众人方一怔,金戈云手中寒铁急转急收,已连伤数人。眼看就要突出重围,余铁庵心一横,哪里还顾得上身后的求救,悄无声息地欺上前,五指张开,凌厉向金戈云后心抓去。
  金戈云万没料到余铁庵竟敢冒大不韪弃方卿言于不顾,只觉背后生风,凭着直觉弓身一闪,虽躲过致命一击,右肩却被他抓上,只听得“啪”的一声,钻心疼痛,勉力握住匕首,转身一掌,由左手发出,正是穆子衿儿时教她的一招“漫斩雪”,销魂手招式繁复,达七十八招之多,她只学了这一招,但因专心,反而学得精,当下以手作刃,全力斩下,一掌便断了余铁庵右肩锁骨,余铁庵惨叫一声,失去支撑的右手软软垂下,左手护住右肩,大步退开。
  成青成玉二人一见师傅重伤,惊怒下一左一右,呈夹攻之势扑来,忽然一道剑光迎面刺来,寒光雪亮,来势如电。浓烟弥漫里,只见一道颀长身影,一双漆黑眼眸,眼中冷意如万年寒霜冻结,随着手腕抖转,长剑忽左忽右,疏忽飘移,招招夺命。
  成青成玉二人虽武功高强,也抵不过他这种打法,被逼得连连后退,那黑衣人也不恋战,一见二人后退,返身掠到金戈云身后,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迎面刺到,沉声唤道:“丫头,是我。”
  金戈云手一颤,在他胸口一寸处堪堪停住,腰上一紧,已被他伸手带住,往外掠了去,一剑所向无阻,行得约摸四五丈,一提身,却是穿过一个豁开的洞口,上了天牢二层,在甬道里脚不沾地地疾行。
  成青成玉二人被浓烟挡住视线,狂追出来,只见浓烟直直地往上灌,追将上来,却哪里还有金戈云人影。一干禁卫军与天牢守卫手忙脚乱地救火,好容易将方显抢出来,却已绝了呼吸。方之霖依旧烂醉如泥,被浑身是血地人抬出来,直接送了太医署。
  方卿言更是狼狈,长发散了大半,一张脸上满布着污渍,被人簇拥着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哪里还有半点风姿仪态,径直走到余铁庵面前,扬手就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当真甩得狠,余铁庵稳健如山的身躯竟是微微晃了一下,天牢外鸦雀无声,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震到。余铁庵脸上凸起鲜明的五指印,沉默地低头站着。凉风习习,蘸了松油的火把烈烈燃烧着,照着方卿言贴在脸颊上的乱发,照得她的脸上纤毫毕现,她蓬头垢面,却掩不住神情里的高贵与傲然:“今日之辱,父兄之仇,我会一笔不落地记在你头上。有我方卿言在一日,你与宁玉,我誓不放过。”
  她抬首挺胸,忍着痛,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是绝不可轻忽冒犯的端庄威仪。余铁庵垂首恭立在身后,心头涌起的不是对于未来的恐惧,而是头一次,她如此深切地感觉到这位端贵妃的可怕。
  疑云重重,他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一个。然而从这一刻起,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再有人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