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披衣下榻, 拉开门:“出什么事?”
“是『药』商。”德荣道,“那几户『药』商里,有几个人被杀。”
谢容与一愣。
王元敞被救出后, 几户『药』商为自保, 一直不肯状告何鸿云囤积『药』材的恶行,玄鹰司费许工夫, 没能说动他们, 眼下玄鹰司被停职,差事交接给巡检司, 怎么才一日出事?
谢容与快步回房中,拿外袍, 一边穿一边问道:“什么候的事?”
“是今夜。”德荣道, “巡检司那边, 守着这帮『药』商的是曲五爷。眼下死人, 曲五爷阵脚大『乱』, 除跟京兆府报案, 只派人跟殿下您送消息,殿下可是要立刻赶去?”
谢容与“嗯”一声,吩咐道:“叫上祁铭。”与青唯一起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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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落雪纷扬, 『药』商被杀的地在城郊,谢容与, 曲茂披着衣,脸『色』苍白地坐在临搭建的棚子里, 他身边是停放尸身的草席。
京兆府的齐府尹带人在附近搜查一圈, 见谢容与,迎上前来:“殿下,您怎么过来?”
谢容与翻身下马, 从衙差的手里接过火把,在尸身前蹲下身:“怎么死的?” 记住网址www.mianfeizhuishu.com
“割喉。”一旁的仵作道,“应该是在出逃的路上,被人从后一刀毙命。”
谢容与展眼望去,统共四具尸身,前颈上的刀伤如出一辙,的确是杀手所为。
他问曲茂:“巡检司不是看着这些『药』商吗?”
曲茂这是第二回见这么血腥的场面,整个人像丢半幅魂,被谢容与这么一问,他艰难回,“看、看着,是看着啊……”
齐府尹急道:“小五爷,您既然看着,这几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城外呢?”
曲茂道:“……我怎么知道?”
他看谢容与一眼,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他莫逆之交摇身一变,成高高在上的王,他被蒙在鼓里几年,又气恼又彷徨,可偏偏,他摊上事只能找他,上回去接崔弘义,他闯祸,朝廷是看在小昭王的颜面才没有重惩他的。
“……是真的”曲茂道,“我为看着这些『药』商,夜里都没敢睡……”
一旁的史凉看他解释不清,拱拱手:“殿下、齐大人,卑职姓史,是曲校尉麾下巡卫长,校尉大人的话不假,巡检司今夜确实不曾玩忽职守。只是这几户『药』商并非嫌犯,而是证人,卑职等奉命保护他们,却不能如犯人一般严加看管,这几个人是从背巷溜走的,卑职等夜巡,发现搭在墙根的木梯,循踪追出城外,他们已经被杀。”
谢容与问:“尸身辨认吗?”
史凉道:“回殿下,死的这几个人姓祝,乃宝芝『药』铺大房一,卑职记得大房还有一个小女,不在其中。”
这,一名捕头来报:“殿下、大人,巡检司已经祝人与余下『药』商带来,可要安排认人。”
齐府尹展眼一望,只见几户『药』商黑压压来一大片人,登皱眉。
这是案发地点,哪怕要认尸身,在祝姓里挑人即可,这曲五爷真是不会办差,找这么人,也不怕闹起来。
齐府尹本欲发作,见小昭王都没说什么,将火气压下去。
谢容与道:“祝人来吗?”
“祝只来太爷与一个小姑娘。”捕头说着,招手示意,让衙差把这二人带过来。
青唯看过去,心中蓦地一紧。
叟双鬓斑白,背脊佝偻,他身边的小姑娘才十一二岁,牵着她阿翁的手,立在远处又惊又惶看着他们——她还不知发生什么。
谢容与也是不忍,然而人死灯灭,还能怎么办呢,“让他们去跟亲人道个别,脖上的伤不必『露』给他们看。”
他沉默须臾,对齐府尹道:“齐大人,今夜这事蹊跷,几名『药』商为何忽然出城,出城之后何以被杀,一定得查个明。巡检司既已把其余『药』商带来,依本王看,不如眼下审。”
齐府尹立刻道:“照殿下的意。”
一众『药』商被京兆府拦在外围,他们瞧不清这边的情形,是着急,见祁铭引着名衣饰清贵的大人过来,其中有个身穿褐袄的问:“祁护卫,祝大哥他们……他们真的死吗?”
早前玄鹰司奉命保护『药』商,是由吴曾与祁铭带兵轮班,是以这些『药』商认得祁铭。
祁铭看谢容与一眼,沉默片刻,点一下头。
『药』商们的脸『色』一下变,“他们、他们怎么死的?”
“是不是……被人杀?”
祁铭虽然没吭声,众人已从他的沉默中得答案。
几个辰前还活生生的人,眼下忽然成尸身,其中一个蓄着短须,头戴棉帽的绷不住,“我说,我早说,五年前,他灭口林叩春的候没安心!我们是把夜交藤卖给林叩春的人,他怎么可能留我们的命!阳坡校场,他把人质一杀,我们该去告他的,早该去告他的!”
“叶大哥,你眼下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阳坡校场出事,王要去敲登闻鼓,不是你第一个畏惧何权势,打退堂鼓的么?”
“王为什么愿意去告?那是因为他们只有王元敞这一个独子!王元敞活下来!可我们叶,上上下下三十口人,我赌不起啊!”被唤作叶大哥的棉帽男子急声说道。
“几位不要吵。”这,起先那名褐袄道,“祁护卫带着大人过来,定是为给我等做主,你们在这吵嚷不休,让大人们怎么断案?”他朝祁铭拱拱手,“祁护卫,敢问这二人是?”
祁铭道:“我身边这位,乃京兆府尹齐大人,眼下宁州瘟疫案已重审,是由齐大人接手,你们有什么冤情,都可以向他诉明。”他顿顿,“至于另外这位,是此前阳坡校场,涉险救出王元敞的昭王殿下。”
这话一出,一众『药』商都愣。
“昭王殿下?”
“真的是小昭王?”
然而看他伫立在雪夜中,恍若天人的眉眼,除那个名动京城的小昭王,再不能是旁人。
“殿下——”叶大哥先一步在雪地里跪下,紧接着余下『药』商纷纷跪倒在地,“殿下,求殿下为我等做主啊!”
谢容与道:“关于你等贩售夜交藤的枝节,本王已经知晓,证据也拿,本王眼下有一问,还望你们如实道来。”
“殿下尽管问。”
“你们来城郊,问祁护卫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官府为何会带你们来此,你们甚至不曾对死的身份起疑,而是直接问,祝几人是不是死,可见他们出现在城外,你们并不意外,你们甚至预料他们会遭遇毒手。”谢容与的声音有些冷,“怎么,祝今夜一行,是你们一起计划的么?”
他这一问来势缓缓,收势却锋芒毕『露』。
一众『药』商听后,面面相觑,竟是一个也不敢接话。
半晌,还是此前的褐袄男子叹一声,“还是草民来说吧。”他朝谢容与拜拜,“殿下,草民姓王,是王元敞之父。
“殿下是知道的,当年卖夜交藤给何的人,是我们,何担心我们把这事说出去,从我们各挑一个人质软禁起来。前阵子阳坡校场出事,除元敞,其余人质都死,我们几,为要不要状告何,一直争论不休。不告么,亲人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告么,何势大,我等如何得罪的起,眼下死的只是一个,往后要是死得更,我等岂不是没活路?
“说来惭愧,我们权衡利弊,最终还是决定不告。可是昨日,一直保护我们玄鹰司忽然撤走,换成巡检司。草民自然不是说巡检司不,只是这样的调换,让草民等意识一个问题,朝廷不可能一直派兵保护我们,有朝一日,风声过去,这些兵撤,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对何而言,始终是一个威胁,那,何要对我们下手,便轻而易举。所以我们来想去,还是决定离开京城,从此隐姓埋名。
“既然决定要离开,那么越早离开越,我们人太,一起行动,太易被人发现,于是决定成几拨出城。顺序……是我们抓阄选出来的,祝大哥挑‘一’,临行,他担心遇危险,把小女与祝太爷留给我们照顾,没想,没想……”
话未说完,只听草棚子那边,忽地传来凄厉一声:“娘亲——”
青唯循声望去,竟是适才的那个小姑娘伏倒在一具尸身前,流泪呜咽出声。
小姑娘的身影在这暗夜里单薄似飘零的雪片,而她身后的阿翁早已跌坐在地,不断地抬手揩泪。
青唯见这一幕,不知怎么心中一阵荒芜,握着剑的手渐渐收紧。
王元敞之父见状,狠一咬牙,对谢容与道:“殿下,我们知道错,从一开始,我们不该畏惧何的权势!为虎作伥,最后只能被虎反噬!我们愿意敲登闻鼓,联合起来状告何鸿云的恶行,求殿下为我们做主!”
“殿下!”余下的『药』商也道,“明日一早,我们宫门口状告何,求殿下为我们做主!”
“求殿下为我们做主——”
谢容与立在雪里,听这声震四野的恳请,却是一动不动。
半晌,他道:“本王还有一个问。”
“殿下尽管问。”
“你们……”谢容与的声音比才还要凉一些,“除何……还有什么别的仇吗?”
一众『药』商面面相觑,棉袄男子接话道:“殿下,草民都是做买卖的实人,从不曾与谁结仇结怨,若不是五年前卖夜交藤给何,何至于有今天?除何,不会有人想要杀我们灭口。”
是,他们手里有何的把柄,除何,不会有人想杀他们。
可是今夜这场惨案,真的是何鸿云做的吗?
看看今夜的结果——
所有『药』商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选择铤而走险,将何状告御前。
这是何鸿云想要的吗?
眼下这个机,崔弘义被小昭王保下关在刑部,但凡他供出一点枝节,对何鸿云而言都是莫大的威胁,幸而何势大,他们可以从容不迫地应对以后漫长的审讯,找准每一个机会化险为夷。但这一切,都必须在暗中行,在平静无波地海面下,以暗涌抚平暗涌,所以他们最怕的是什么?怕万丈涛澜,怕掀天海浪,怕小心渡舟一夕倾覆,怕涉水而行水聚成涡,而所有的民怨、闹事,对他们而言,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风浪。
几个祝人死,『药』商之怒凝结成怨,涌至御前,这是何鸿云最不想看的。
所以这个候,最不可能杀这些『药』商的,是何鸿云。
青唯在小姑娘跟前蹲下身,半晌,哑声劝道:“小姑娘,别哭……”
他们已经死,哭也哭不回来的。
可是那姑娘恍若未闻,反而抽噎得更加厉害。
也是,年少丧父丧母的悲恸,哪是一句安慰能够缓解的。
她明白的。
青唯看着小姑娘伏在母亲身上的身影,忽然觉得这身影似曾相识,似乎在记忆中的某一处看过,又似乎从不曾亲眼得见。
她倏地一下握紧手中的剑,站起身,在谢容与发现之前,疾步遁入夜『色』中。
中夜的雪已细很,青唯在寒夜里打马而行,觉得非常冷,刺骨的冷,寒风如刀刮过她的面颊,她的耳畔浮响起翰林诗会那一夜,她去见曹昆德,曹昆德与她说的话——
“要拿瘟疫案去治何鸿云,何鸿云退一步,认个错,缓个小半年,这事跟落入还重的石子,一点声响都听不。”
“咱呢,有个更快的法子。过来,咱教你。”
“不将事情闹得沸反盈天,何哪这么动?心得狠呐。”
青唯东舍小院,几乎没有停顿,疾步跨入院中,墩子守在院门口,见青唯不知从何处而来,震诧道:“姑娘,您今夜怎么忽然过来?”
青唯没理他,她屋舍前,一把推开门扉,冷目注视着曹昆德。
风雪在这一刻灌入屋中,她的长发与斗篷在这风中狂卷翻飞:
“那些『药』商,是不是你派人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