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城阴雨连绵,中秋一过,气温陡降。
一身白大褂的苏眉,扶了扶精致的眼镜,看了下楼层。紧随其后的助手拿着文件,念叨着什么。
“陈术。”
“庆城人。”
“二十八岁。”
“十年前考上大学,长期沉迷游戏和网络小说,退学后产生严重癔症,时常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后来在病院治疗半年,病情得到控制。出院后,定期随访。”
“姐,这就是今天要看的病人?”
苏眉点点头:“嗯。”
“病历上写着,他经常臆想自己是剑仙,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最严重的一次,拿着木棍把人打残了?”助手眉头微皱,“这是有暴力倾向啊,没痊愈是不能出院的。”
啪。
一个巴掌落在助手的后脑勺上,解释道:“医院又不是做公益……哎,这是个苦命人啊,他考上大学那年,就失去了双亲,或许是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才导致精神出了问题。”
“没个亲戚帮衬?”
“帮他缴清欠费算不错了。”
“哦。”
“一会儿见了他,你最好少说话。这个病例我也是刚接手没多久,不太了解。”苏眉严肃嘱咐道。
言语激怒精神病人的例子可不少见,万一来个辣手摧花,那就杯具了。
……
紫阳小区,只有六层的老公房,锈迹斑斑的铁门,以及随处将要脱落的墙皮,到处充斥着陈旧的腐朽之味。
咚咚。
苏眉敲响房门。
“哪位?”
“你好,我是庆城第一精神病院的医生,我姓苏。”
随着铁门推开,一个身着唐装,面容消瘦的青年引入眼帘,看起来斯斯文文,儒雅温和,一点也不像是有精神疾病的样子,甚至还蛮帅。
陈术只是微微蹙眉,尽管眼前是两位高挑的白大褂美人,奇怪道:
“医院也上门?”
给普通群众上门服务很少见。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相关部门有规定需要定期随访,况且,这样也能很好了解你的饮食起居,我就问一些问题。”苏眉笑了笑。
对于社会上的精神病人,监管和掌握病情是很有必要的。
身旁助手摆着双手补充道:“你放心,不收费的。”
陈术哦了一声,让开身位道:“进来吧。”
房间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茶几,一台老式电视机,沙发的后面没有家具,地面上放着一个扁平的蒲团。
靠近窗台是一张桌子,整齐摆放着数把雕刻小木剑。
小木剑上刻着奇怪的符号。
吊灯昏黄的光线落在简单的家具上,总觉得怪怪的。
连氛围也是怪怪的。
苏眉收回目光,从助手那边接过文件夹,取出一支笔,微笑地道:“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行。”
“我希望陈先生能如实回答。”苏眉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
“你放心,我还没想回精神病院。现在的我,无比清醒,非常健康。你可以随便问。”陈术轻松道。
苏眉点点头:
“我也是刚接手这份病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深入了解一下。”
她示意旁边的助手帮忙记录。
陈术点头。
“陈先生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苏眉问道。
“打坐,冥想。”
?
苏眉笑着道:“打坐对身体不好,得多运动增强体质。”
“你不懂,千年王八万年龟,静乃万物长寿之秘。”
“……”
跟精神病交流,需要顺着来。
忍住,不抬杠。
苏眉含笑配合着点头,继续问道:
“我看病历上说,陈先生是退学之后出现的癔症?”
“准确来说,是入学后的第三个月。”
“能和说说我们您第一次犯病的具体情况吗?越详细越好。”苏眉好奇心大起,又忽然意识到问得太不礼貌,忙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我太直接了。”
陈术表情平静,并无变化,继续道:
“看过网络小说吗?”
“嗯嗯。”助手亦是萌妹子一只,忙不迭点头,“霸道总裁系列的我全都看。”
苏眉:……
看过就好解hu释you多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穿越。
“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妖魔鬼怪纵横,危机四伏……所以,穿越的第一天,我就被杀了,一头低品赤豹……”
???
“网络小说都是骗人的,哪有什么穿越者金手指,主角光环,凡人到了那里,根本活不过一章。”
苏眉两人懵逼了,一时不知如何配合。
好在陈术并未停下。
“于是第二次穿越,我学乖了。”
还有第二次?
苏眉表情古怪。
“别慌,这都是癔症的一部分。”陈术瞥了二人一眼,摆出一副我很健康的姿态,继续道,“谨慎和逃跑是我活着的法宝,不沾因果,遇事便退,遇险便逃,这一次,我成功拜入仙门。”
“仙门?”苏眉扶了下眼镜,来了兴致,“所以你从此崛起,碾压各路反派,走向人生巅峰?”
陈术像是看傻子似的注视着苏眉:“哪有这么简单,他们收下我,让我当杂役,每日皮鞭抽打,折磨……我不过是凡人之躯,如何扛得住炼气士的力量?在拜入仙门的第二个月,我被打死了。”
“……”
旁边的助手却帮腔道:“也不错了,第二次撑了两个月,后来呢?”
“后来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五次……”
陈术回忆道,“我没有直接去修仙,而是以云罗城为基,利用现代所学积累财富,比如酿酒,也会写一些诗词歌赋,受读书人敬畏,渐渐小有名气。然后再耗尽财富,拜入仙门。”
“为什么一定要修仙?”苏眉的助手好奇地眨了眨大眼睛。
“地位。”
陈术叹息道,“再富有的商人,也不如飞天遁地的炼气士。况且,少年意气,谁不曾有过仗剑天涯的热血和憧憬?”
“那这次成功了吗?”
苏眉二人满怀期待,见其说得煞有其事身临其境,比看网文有趣多了。
“没有。这一世我只存活了八十年。”
“你不是号称剑仙?”苏眉不解道。
都成仙了,却只活八十年?
“剑仙是我最后一世……
“我苦修法门,凭手中剑,杀无数妖魔,荡平一切障碍,登临剑仙。在成为剑仙的那一日,我在流波山刻下一首诗,自诩清平剑仙,世人从此敬我畏我。”
苏眉从助手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笑着念道:
“御剑乘风来,除魔天地间。有酒乐逍遥,无酒我亦癫。
“一饮尽江河,再饮吞日月。千杯醉不倒,唯我酒剑仙。
“还蛮押韵顺口的。”
这是陈术住院时,写在墙上的。
陈术自嘲一笑:“少年意气,哪能不配一首中二的诗词。”
“少年?你这一世活了多少年?”苏眉问道。
“不记得了,甚至不记得穿越了多少次,成功的次数屈指可数,有强大也有弱小,有长寿也有短命,痛苦大于愉悦。修仙从本质上讲是慢慢剔除人性的过程,我不想失去人性,便封存了大部分记忆,选择遗忘,放弃轮回。所以……我回来了。”
“……”
苏眉越听越不对劲,便问道,“有没有让你特别记忆深刻的事呢?”
这个问题,让陈术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幽幽开口:“我娶了五位老婆。
“个个貌美如花,善解人意。”
苏眉二人沉默无语。
陈术轻叹道:“可我一心修仙求道,注定要斩七情,断六欲,她们会老,会死,于是我选择了离开……在这之前,我留下一套修炼法门,成败与否,各看天命。”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亦有许多天姿国色的女子仰慕我,爱慕我,甚至要以身相许……无一例外,我都拒绝了。”
呵……男人。
“你还记得她们的模样吗?”苏眉问道。
陈术无奈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那么多次穿越,就只有剑仙走向了巅峰?”
挺可怜的,连幻想都放不开。
“刚才我便说过,大部分记忆已被封存和遗忘,只知道不多。修行之路漫漫,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陈术回答道。
编,继续编。
越是编得一本正经,越有问题。
苏眉不断在单子上划记号。
“还有别的吗?比如,比如她们的名字什么的……”苏眉还想得到更多信息。
“不记得了。”
“您再想想?”
“睹物思人,除非接触以前的东西,或者重游故地。不过,已经不可能了。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苏眉的助手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说道:“陈先生,你不写网文真是可惜了。”
“写书?如今的看客口味刁钻,难以伺候。”
苏眉用胳膊肘捅了捅,话题扯远了。
陈术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苏眉手中的单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摇头道:“苏医生,我是以病人的角度回答问题。我很清醒,也很健康。
“以上所述,全都是妄想。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应该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苏眉怔了怔,说实话,她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病人,大部分病例犯病时表达混乱,胡言乱语,更遑论编瞎话骗人了。
有的说自己是玉皇大帝转世,有的觉得自己是石狮子蹲在门口发呆半天。
可问题在于,陈术又能清醒知道。
行,你赢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
“我相信你。”苏眉微笑着站了起来,将单子递给陈术。
上面都是刚才的一些简单的问答记录。
最后一栏中评测结果:良好。
“陈先生,你看下有没有问题,如果没问题的话,请在这里签字。”苏眉又递给陈术一支笔。
陈术点点头,接过笔在单子上沙沙写下名字。
“今天就不多打扰了。”苏眉将单子递给助手,礼貌告别。
二人推门离开,下了楼苏眉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记得把单子归档。”
“姐,你不觉得陈先生病得不轻吗?”
“他很健康。”
“……姐,你看!”
苏眉纳闷扭过头,看向那张单子,只见在单子下方签字的地方写着:陈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