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23:15分。
姜庭聚将手搭在键盘边缘敲了两下,界面上名为《诸侯》的游戏还没卸载。她最近没什么事做,有点想点开看一眼。
后宫,丞相,矮子兵,还有… ….脑子里闪出一个清瘦的皇帝,坐在一顶四面漏风的小轿上,衣阙飘飘,风把他的骨头和肉吹出来,留下一道空荡荡的痕迹,此人说话是京腔,调子里带点懒意,性格又穷又抠,睚眦必报。
聚宝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画面由远及近,这人的眉眼逐渐清晰,双眼皮很深,沉着脸的时候,是迥于镁光灯下的寡淡,笑起来有点坏。
“怕我?”
有道声音在侵入。聚宝倒抽了一口冷气,“啪”地一声将电脑合上。世间长得好看的男子,都是乱人心绪的妖怪,何况这个妖怪还是佟嘉澈。
“再好的游戏也要不得了。”
她皱着眉头抱怨了一句。
心里隐隐约约的,又有点可惜。本来挺好一玩伴,有一段时间,她是挺喜欢他的。
浴室间在一楼,大约房子的主人在买下它时就是临时起意,所以室内虽然装饰得当,却没怎么考虑实用性,最不方便的一点就是,不管洗澡还是上厕所,都要从楼上“咚咚咚”地跑下来。
二楼只有卧室,忘记装洗手间了。
白瓷浴缸里泡进一颗星空泡泡球,聚宝一边放水一边看着它荡起一圈圈涟漪。最开始的颜色并不好看,是那种类似中毒,碰一下马上就会倒地抽搐的紫茄子色。水多了,颜色扩散开去,才变为梦幻的蓝粉。
\"or , d\'n\"
【魔镜魔镜,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姜庭聚心血来潮,念了句白雪公主后妈的词儿,然后低声回道。
“ tiful.”
这种自问自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就是突然想这么说一句。或许她觉得洗澡水很像一面镜子,镜子与后妈,后妈与魔镜。
如果魔镜爱的是后妈,那么它的答案一定是,你是最美的。
如果爱得是白雪公主,那么为了保护她,它的答案也一定是这个。
当然,这个故事还有无数个可能。
比如魔镜谁也不爱,后妈问: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妇女。
她还是能赢。
如果问的是,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工人。
说明她很看重生产。
姜庭聚无意识地拍拍手,为自己想出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的梗,乱七八糟地庆祝了一下。
粉蓝铺满整个浴缸,水温正好,是她喜欢的那种略烫的温度。扶着浴缸壁,聚宝慢吞吞地躺到里面,用胳膊划了两下洗澡水,鼻子上下一耸,嗅了嗅味道。
有股人民币味。
这是她去法国旅游时斥巨资在一家香水店的柜台最底下抠出来的。为了把它弄出来,她废了挺大的劲儿,她挺清楚的记得,买这东西时的心态。
它是自己滚下来的,说明它想被我买走,我们实在有缘,这是上天赐给我的。
这种心理下花出去的钱,一般不会太心疼。
当然,过后的事也只有过后的自己知道。她买回来以后才发现这东西是国货,某宝30块钱买一送一,还比它颜色好看。
所以它当时滚下来,是要回国吧。
反手从浴室柜里拉出一个抽屉,聚宝拿出了一堆小玩具,小黄鸭,尖叫鸡,蓝色小汽车。
她面无表情地摆弄这些东西。
分明已经28岁了,可惜没人知道她脑子里到底装得都是什么。她总是这样孤独的活着,很自得其乐,不需要被打扰,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小黄鸭被“开过去”的蓝色小汽车撞飞,“轰隆隆隆”,她自己配音,又抓了几个小怪兽扔进去,“砰砰!”接下来哥斯拉要摧毁地球了。
粉蓝色的水湮没了整座城池,尖叫鸡给了小黄鸭一脚丫子,它觉得怪兽的到来是它告的密。
你背叛了我们!枉费我们如此信任你——
是的,我背叛了你们,因为我爱上了怪兽。
你爱它什么?
“我爱它,怪。”
你在这张脸上看不到什么笑模样,但是水要是不凉,她能这么玩一天。
这大概就是聚宝的境界吧。
玩够以后她才开始洗头洗脸,喷头底下冲干净了脑袋,她胡乱包了一只大毛巾,在头顶上拧成一个“印度人”,然后趿拉着拖鞋上楼,准备完成睡觉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姜庭聚有睡觉前喝柠檬水的习惯。
过程略有些繁复,需要一张小桌,一块蒲团,一把小刀,一只玻璃杯,一只挤柠檬器,以及一小瓶矿泉水。关掉房间内所有的灯,挨着窗边一点光亮,她支开一张日式矮脚茶桌,盘腿在蒲团上坐定。
一杯淡姜色的柠檬汁很快在杯子里汇满三分之一,聚宝舔舔手上的柠檬汁,瞬间将嘴瘪成一个正方形。
真酸。
这玩应到底是怎么面无表情的被人吃下去的。
把压成酱酱的柠檬扔到垃圾桶里,她在杯子里兑满了水,捧好,小口小口地啄。
姜庭聚不黑,相反的,由于她昼伏夜出的生活方式,还较常人多着几分苍白。她信奉优点一定要保持,缺点尽量改,改不过来拉倒的原则,柠檬汁有美白的功效,她查过资料,确定这种东西对维持她的白皮有效果。但又不知听哪个爹胡扯的,说柠檬容易氧化,不能在阳光底下使用。这个使用指的其实是涂抹,聚宝举一反三,认为喝柠檬水也必须避光,不仅避光,灯光最好也一并避了。
所以才有了这种,看上去并不正常的“关灯仪式”。
外面哗哗下着大雨,是个雷雨交加的古怪夜晚,窗外亮起一道闪电,雷鸣紧随而至,再看窗前的姜庭聚,没事人似的淡定喝茶,心里隐约还在琢磨,闪电算不算光,需不需要避。
避吗?
盘在蒲团上的脚丫子开始发麻,她又想,胖子都不是一天吃出来的,闪这几下就能黑了?于是成功说服自己,手肘支在腿上,托着腮帮子,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喝。
“真酸。”
她撇了一下嘴。
与此同时,一辆越野车正从环山公路驶来,坐在车里的人点了支烟,雨水有黄豆粒那么大,成帘的雨幕中,逐渐现出房子的样子。天色不怎么好的时候看这种景,总让人联想到一些诡异的东西。竹林外的书斋,俏书生一心苦读,偏有野狐夜入。
佟嘉澈支起一条腿,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他不是什么狐妖,里面的书生也没有苦读。窗上没有灯,庭前的小灯都亮得微弱。
睡得相当早。
左手夹着的烟灰长了,他随手弹到烟灰缸里,又盯着看了一会,不是很确定自己预先想好的那些说词能不能说服她,他连上台采访都没打过草稿,为了离姜庭聚近点,他想了两天。
雨越发大了,从半指宽的车窗缝里飞进几滴雨,佟嘉澈的拇指与食指无意识地捻了两下,脑子里茫茫然的一片,甚至有点想不起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刚好摄制组来这儿?他明明有更好的住处选择。
因为姜庭聚一声不响拒绝了他,还退还了彩礼钱?
大约是后者,也只能是后者。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每次都是她先离开,不论游戏还是现实,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点不平衡。
半分钟以后,这种不平衡开始发酵,他开始隔空跟房子里或躺或睡的某个人较劲。
他第一次被人避如瘟神。
车在院子前停了有一会了,司机林成看他总瞪那房子,不敢问您是不是来拆迁的,怎么满脸深仇大恨。
“要不我给您找一推土机?”这话给他钱他都不敢问。
等了约莫五分钟,实在猜不明白意思,才试探性的问。
“佟先生,进去吗?”
进去吗?这话倒是问着了。佟嘉澈心里刚才那点不痛快,瞬间化为乌有,进去,再让人轰出来怎么办?
闭上眼睛讳莫如深的眯了一会,他说。
“嗯。”
来都来了,真轰出来再进去就是了,又不是没有钥匙。
佟嘉澈没让林成下车,而是自己撑着伞去后备箱拿了行李。林成问他要不要把车留下,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开回去。
他跟姜庭聚有一辆就够了。
他知道她是开车来的。
山风呼啸而过,滴滴答答在伞面上落下一阵更急的雨点,风向没有章法,转瞬间吹翻了伞骨,变成一只黑色的“碗”。佟太子爷神情肃穆的打着碗,思忖片刻,伞柄向下,插在门口泥地里“接水”去了。
水接满了,“碗”承受不住重量,自然就会翻下去。明天开门,他就能收获一个完好的伞。
水满了,伞坏了,说明这把伞的质量不好,就没什么可惜的,放任它坏了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佟嘉澈跟姜庭聚一样,都是拿无聊当有趣的奇怪东西。
山间这栋房子是他的,钥匙当然也有一把。
鞋子和裤脚都湿哒哒的,他在玄关处换鞋,心里仍然在琢磨一件事情。
姜庭聚为什么要躲他?
潇洒又多金网友真的不需要一个吗?
佟嘉澈换上拖鞋,短暂的适应了一下乌漆嘛黑的光线。
对于这栋房子,他并没有比初来乍到的聚宝熟悉多少,找到手机里的“手电筒”,他凭借着光亮开始摸索开关。
“哒哒哒。”
楼梯上有下楼声。
醒了?
佟嘉澈楞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按掉了手机灯。他确实有点怯姜庭聚,尤其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
姜庭聚则是完全没有发现,房子里进来了一个活物,嘴里哼着不知从哪学的小调,正在喉咙里咿咿呀呀的唱个不停。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 …”
姜庭聚爱在没人的地方撒欢,一边比划一边“作妖”,还顺手套了只塑料袋在脑袋上,想象此时自己的头发就相当于没了。
温暖的二层小楼,愣是因为两名住客,一个不打算开灯,一个不知道要不要开灯,渲染出几分诡异的气氛。
佟嘉澈靠在墙边看着,清楚这时候但凡他敢出声,一定能气得她当场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在他的预想中,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场景的。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
一个丫头就算再漂亮,脑袋上套个塑料袋能好看到哪去?佟嘉澈就觉得她好看,不仅好看,而且可爱,像系着三角毛巾的老母鸡,大开大合地把“袈裟”“木鱼”都扔出去。
他很少看她活生生的“作妖”,嘴角渐渐露了笑意,神经也松懈下来,他这一松懈不要紧,她正好往玄关处走,要去关门外的小灯。胳膊耍了个腰身,她拿长毛巾当水袖甩,他来不及躲,毛巾恰恰搭到他半边胳膊上。
“唯有《莲经》七卷,是最难学,咱师父在眠里梦里都叫过。”
她扯那“水袖”,像是挂在了什么东西上。
窗外电光一闪,将屋里亮出一道真真切切的白。她若有所觉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聚宝背光,看不清神色,佟嘉澈的脸却是在这一瞬照得一干二净的白。
佟太子爷身上的血都凉了,闪电过去以后,脸上的白也没退回多少血色,也不知道她看没看见,就听见她拖着戏腔:“诶呀呀”一声,脚下一个请转,踏着小碎步溜达回客厅,然后,“蹭”得一下跑没影了。
要完。
佟嘉澈心道,肯定是看见了。
聚宝确实看见了,但是她没看清这人是佟嘉澈,她的第一反应是,招贼了!她必须跑得比“贼”拼命,上楼梯时拖鞋都跑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