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的亲兵一波接着一波, 黑魆魆的静夜里时不时传来让人心悸的弓弦声,海都阿陵横臂挥刀,漫天都是冷冽的刀光。


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尉迟达摩被紧攥着的肩头火烧一样疼痛, 抖如筛糠, 一脸惊恐, 褐色双眸却沉着地睃巡四周。


他们逃出王宫,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


海都阿陵衣衫残破, 浑身染血, 整个人像从血泊里捞出来似的,拎着尉迟达摩跳到一处积雪覆盖的屋顶之上, 一把扔开尉迟达摩, 嘴中发出一声声急促的唿哨。


黑夜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响, 人影晃动,几个身着黑衣的亲卫应声而至,跪在他脚下。


“金勃还活着,他回去向大汗告发我了。”


海都阿陵声音冰冷。


亲卫们大吃一惊, 对望一眼, 叩首道:“属下办事不利, 愿回牙庭向大汗自陈罪责, 绝不会连累王子。”


尉迟达摩躺在积雪上,心里暗暗佩服:海都阿陵刚刚冲出重围,九死一生, 还没逃出高昌,就能冷静地谋划怎么洗清他的罪责,不愧是瓦罕可汗最器重的后辈。


海都阿陵狞笑, 随手抹去脸颊边黏稠的血水,哐当一声, 弃了手中已经砍翻了刃的长刀,朗声道:“你们忠心追随于我,随我出生入死,为我冒险刺杀金勃,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忠勇之士,何罪之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你们办事不利,是金勃命大。”


亲卫们怔住,面露感动之色。


“我命中该有此一劫。”海都阿陵负手而立,看着自己的属下,一字字道,“大汗必定怒火滔天,一人做事一人当,下令刺杀金勃的人是我,我会担下所有过错,任凭大汗处置。”


他俯身,抽出属下腰间的佩刀,递到属下手中。


亲卫接过刀,一脸茫然。


海都阿陵拍拍他的肩膀:“我刺杀金勃一事败露,大汗和其他王子不会放过我,依娜的追兵马上就要到了,我不想死在一个妇人手上,你们割下我的头颅回去领赏,大汗不仅会饶恕你们,还会赏赐你们金银美女。”


亲卫反应过来,双手发颤。


海都阿陵目光在每个部下脸上转了一转,平静地道:“你们已经尽到你们的职责,不必再听从我的号令,以后各寻生路罢。”


亲卫们双目含泪,仰望他坚毅挺拔的身影,久久无言。


突然,一声清脆撞响,接刀的亲兵甩开长刀,愤然站起身,双眼红得能滴出血,泣道:“王子南征北讨,英勇奋战,为北戎立下汗马功劳,每次冲锋一马当先,军中谁人不知!只因为王子不是大汗的亲儿子,就被大汗冷落猜疑,大王子、二王子设伏暗害王子,王子身受重伤,大汗明知二王子他们嫌疑最大,只砍了几个盗贼敷衍了事,如此偏袒,我不服气!”


他这一句句控诉打破岑寂,激起千层浪,其他亲兵也都纷纷面露愤慨之色,怒道:“王子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王子乃我北戎第一勇士,大王子、二王子下毒手在先,王子只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大汗行事昏聩,懦弱无能,大王子、二王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假如他们继承可汗之位,我们哪还有活路!”


“对!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与其在他们帐下受气,还不如跟着王子,只有王子能带领我们征服更多土地,打更多的胜仗,抢更多的美人!”


“王子,我们叛了吧!”


亲卫们抬起头,望着海都阿陵,左手握掌,覆于胸前,做出效忠的姿势,齐声道:“我们愿追随王子,为王子赴汤蹈火,直到战死的那一天!”


海都阿陵凝视自己的部下,双眸微微发红,叹道:“我实在不忍连累诸位随我赴死。”


亲卫们大声道:“我们无怨无悔!”


海都阿陵静立不动,沉默良久,无奈地叹口气:“我们是神狼的后代,身上流淌着神狼的血液,不能像老鼠一样在阴沟里打转,死也要死得英勇!我们回牙庭,假如大汗真要我以死谢罪,我无话可说,不过在赴死之前,我先得拉上大王子他们几个人和我作伴!”


亲卫们神情振奋,大声应和。


尉迟达摩一声不吭,静静地注视着海都阿陵鼓动部下随他作乱。


依娜夫人追杀他,金勃和其他活着的王子也会派出杀手,他自身难保,故作姿态,收服部下,接下来不管他遇到什么样的困境,这些对他死心塌地的部下绝不会背叛他。


果然粗中有细。


海都阿陵安抚好群情激愤的部下,看向尉迟达摩,扶他起身:“刚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国主见谅。”


尉迟达摩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脸色阴沉如水,问:“你果真要叛出北戎?”


海都阿陵浅金色眸子里寒光闪烁,道:“假如大汗真要杀我,我不能引颈待戮。”


尉迟达摩双眼微眯,打量他片刻,压低声音道:“我手中只有几千兵马,无力抗衡北戎,我不能承诺王子什么,除非王子能和其他王子平起平坐,我才能助王子一臂之力。”


海都阿陵目光陡然变得狠戾。


尉迟达摩吓得直往后退,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屋顶,身子晃了好几下,勉强站稳,双目鼓胀,怒道:“今晚我差点被你害死!你只有这点人手,我可不能陪你送死!”


他一边怒吼一边瑟瑟发抖,显然色厉内荏,海都阿陵看出他在虚张声势,心里轻蔑地一笑:这位尉迟国主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胆小怕事,今晚依娜示意部下万箭齐发,他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身上一股尿骚味。


孬种。


海都阿陵瞧不起尉迟达摩这种男人,不过他现在孤木难支,只能将就着和这样的人结盟,虽然高昌兵马不多,只要能削弱大王子几人的助力,他就多一分胜算。


他转身,眺望东南方向,薄唇轻抿。


他本该是驰骋草原、肆意猎杀的狼,为了活命,不得不做一只整日在阴沟里乱窜的老鼠。今天他差点死在一个妇人的陷阱之中,此番耻辱,他会铭记在心。早晚有一天,他要亲手杀了每一个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用他们的鲜血洗刷他的屈辱!


强者为尊。


大汗之位终究会落到他手中,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最肥沃富庶的土地,最贵重的珍宝,都将是他的掌中之物。


……


两个时辰后,依娜夫人的亲卫在城门外三十里处发现奄奄一息的尉迟达摩。


亲卫连忙将浑身是血的他送回王宫。


依娜夫人闻讯过来探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巫医刚刚为尉迟达摩拔出几支箭矢,他身上赫然几个血洞,躺在榻上,双唇乌青,怒道:“蛇蝎妇人!你好歹毒!明明看到我在海都阿陵手里,居然还下令放箭!你想趁机杀了我吗?佛陀保佑,我趁海都阿陵不注意的时候滚下城墙,捡回了一条命,你失算了!”


依娜夫人忍气道:“国主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怎么会不顾国主的安危?我急着拿下海都阿陵,就是因为担心国主。”


说完,话锋一转。


“国主为什么会密会海都阿陵?他和你说什么了?”


尉迟达摩额边青筋暴跳:“你怀疑我和海都阿陵里应外合?他差点杀了我!你派人软禁我,我身边都是你的耳目,我倒要问问你,他是怎么混进王宫的?你故意放他进宫,是不是想借他的手杀了我?”


他激动之下扯动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哎呦直叫唤,一会儿骂依娜夫人歹毒,一会儿骂海都阿陵狠辣,骂了几句,汗如雨下,气息微弱,声音越来越小。


巫医赶紧为他处理伤势。


依娜夫人冷眼看着巫医为尉迟达摩上药,确定他真的受伤了,转身走出屋子,问亲兵是怎么发现国主的。


亲兵如实回答,声音越来越低:“夫人……发现国主的时候,他的里裤湿透了。”


依娜夫人面露憎恶之色。


居然吓得尿了裤子!难怪当初北戎大军还没攻城,尉迟达摩就献上了降表。


依娜夫人勾唇轻笑,丈夫如此懦弱,就算知道一双儿女已死,也决计不敢报复她,有叔父瓦罕可汗做靠山,她可以在高昌为所欲为。


她放下对丈夫的怀疑,命亲兵继续追踪海都阿陵的踪迹。


半个时辰后,王宫禁卫过来请示,城中豪族听说国主险些遇刺,怕海都阿陵去而复返,派出家兵进城保护国主。


依娜夫人心生警觉,道:“不能让他们进城!”


她能控制尉迟达摩,就是因为王城守卫都是她从北戎带来的人,而且她暗中收买了王宫禁卫。高昌豪族表面上对她恭恭敬敬,实则各怀鬼胎,假如豪族的家兵进城了,她还怎么震慑王公贵族?


王宫禁卫出去颁布诏令,回来时一脸为难:“夫人,杨家、孟家、张家的人说如果不能早点抓到刺客,他们寝食难安,必须加派人手保护王宫和宅院才能安枕。”


依娜夫人面色铁青,冷声道:“那就让他们夜里都警醒些。没有我的命令,家兵不许入城!”


王宫禁卫头上直冒汗,斟酌着道:“夫人,国主被送回来的时候,城中百姓都看到了,如今城里人心惶惶,长此以往,只怕不妥。”


依娜夫人冷冷地瞥一眼身边几个近卫,假如他们昨晚能杀了海都阿陵,哪会有这些麻烦事?


近卫不敢吱声。


王宫禁卫小心翼翼地说:“夫人,为今之计,不如以国主之名发布诏令,派遣城中豪族的家兵去追捕海都阿陵和他的走狗,如此一来,夫人既可以安抚人心,阻止各家的家兵入城,还能趁机削弱河西、河陇遗民。”


依娜夫人沉吟片刻,合掌轻笑:“妙计!”


高昌贵族大多出自河西、河陇望族,仗着家族根基深厚,每每阳奉阴违,她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他们要求派家兵入城,肯定是想夺回王宫,她不能让他们如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宫禁卫说得对,既然他们以保护国主为借口,那她就把他们的家兵都打发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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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王宫发布诏令,命豪族召集人手,驻防各处,严防刺客,再从家兵中挑出武艺出挑的人,凑齐十支队伍,每队五人,向东追击刺杀国主的刺客。


“依娜夫人说了,抓不到刺客就不必回来了!”


豪族立即反对,他们要进宫保护国主,而不是被打发去荒漠吃沙子!


“我们要见国主!”


“我们要进宫护卫国主!”


王宫前一片吵嚷声。


宫里,依娜夫人冷笑连连:想趁机夺权?让你们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宫外,杨家宅院。


杨迁听完部下的汇报,摩拳擦掌,转身冲进长廊,笑着道:“公主,您猜得不错,我们的人喊得越大声,依娜夫人越疑神疑鬼,不敢让各家家兵入城。”


廊前一道窈窕倩影,正抬头仰望壁上斑驳的彩绘壁画,闻言,转过身,朝他一笑,一袭团窠纹窄袖锦袍,肤光胜雪,双眸清亮。


杨迁兴奋难耐,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说:“公主,人选我早就选好了,现在依娜夫人要求他们追击海都阿陵,他们必须马上动身。”


说完,叹口气,仿佛很无奈,眼底却掠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兴奋。


瑶英和他相视一笑。


她从苏丹古那里得知北戎斥候遍布西域,层层关卡严防死守,各个部落管理森严。


想尽快向中原传递消息,难如登天。


杨迁这些年招募了不少人手,他们愿意冒死送信。


瑶英相信他们的忠诚,不过光靠忠诚和毅力突破不了北戎人的封锁,他们没有北戎内部通行的文书铜符,走到哪里都会被北戎骑兵追杀。


她和杨迁讨论了几种掩饰身份的办法:商人,僧侣,使团。


最后,瑶英灵机一动:有什么身份比依娜夫人的亲兵更妥帖呢?


有依娜夫人的诏令,队伍可以畅通无阻,至少在高昌到瓜州、沙州这一带的路途上,没人会仔细盘查他们。


所以瑶英和尉迟达摩才会向依娜夫人报信。


依娜夫人能设伏杀了海都阿陵最好,失败了也没什么,他们推算过每一个可能产生的结果,认为值得冒险。


现在,他们从依娜夫人那里得到诏令,拿到通关文书铜符,以护卫国主之名调集人马,转移秘密训练的义军,在高昌各地布置人手——这一切都在依娜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杨迁情不自禁地感慨:“有了诏令,事情就顺利多了。”


瑶英提醒他:“不能掉以轻心,依娜夫人的诏令只能用上几个月,过了沙州,一切还得看他们的机变。”


杨迁道:“他们知道此行艰难,无所畏惧。”


瑶英点点头。


第一批出发的队伍早就准备好了,王宫诏令送至杨宅,所有人立马收拾行李包裹,预备动身。


瑶英和杨迁为众人送行。


十几个头裹巾帻、腰佩宝剑、身着白氅的年轻人站在廊下,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款款走来的瑶英,忙朝她行叉手礼。


瑶英走到阶前,眼波流转,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许久。


他们如此年轻,又是如此坚定,如此勇敢,明知这一去很可能就是身首异处,依然义无反顾。


瑶英敛容正色,躬身,朝众人深揖到底,双手三揖,行了个郑重的军礼。


众人屏气凝神,十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灼灼。


瑶英抬头,望着众人,“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昔时太子丹在易水畔为荆轲送行,何等悲壮,永垂千古,今日我为诸君送行……”


众人神情凝重,目中豪情闪动。


其中一个少年郎双手紧握成拳,扬声道:“请公主放心,我们一定将信送至凉州,不到凉州,绝不回头!”


其他人跟着响应,一片立誓声,个个都是满口慷慨之语。


瑶英想起黄沙中的枯骨,摇了摇头。


众人呆了一呆。


瑶英看着众人,眼中似有灿烂星光流转,一字一字道:“诸君将生死置之度外,瑶英钦佩悦服,今日我为诸君送行,无曲相送,无诗相赠,更无豪言壮语,只有一个嘱托,请诸君务必小心保全自己,万事谨慎。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她语气柔婉,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这一字字似有万钧之重,砸在众人心头,众人浑身一震,收起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朝瑶英还礼。


礼毕,他们抬起头,蹬鞍上马。


瑶英站在阶前,目送他们离开。


众人驰出很远后,回头,发现瑶英还站在原地目送,挠了挠脑袋,彼此相视一笑,带了几分腼腆。


“我们还能活着回来吗?”


“一定能。”


“我们刚才是不是很威风?以后也会有人传唱我们的故事?”


“我比你威风多了,你看你脸白成那样,害怕了吧?等出了城,你老实点跟着我,我护着你!”


一道声音感叹道:“公主真漂亮……”


其他人停了下来,怒喝:“张九,你果然不老实!想什么呢!你刚刚是不是偷看公主了?”


张九小声辩解:“我随口这么一说……”


风中传来少年郎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杨迁脸上涨得通红:这帮不成器的东西!刚才一个个比他祖父还正经,怎么一转眼又浪荡起来了?


瑶英站在原地,摇头失笑,目送少年郎们意气风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这一次,但愿他们不会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