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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家都是兄弟

  随着狱警的吼声响起,很快我们房间的门也被沉重地剧烈敲击了几下,发出难听的乓乓声。我还没有动,孙强已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边拉扯着穿衣服边嚷嚷着:“快起来,快!”
  
  首先跳下床的不是孙强,而是猴子,然后是老谢,再是孙强。陆陆续续地其他的人也唉声叹气地快速从床上下来。孙强看我已经穿戴好衣服坐在床边,也没有搭理我,只是对大家嚷嚷着:“把床都收拾好!”
  
  从我床上也跳下来一人,不客气地直接坐在我床上,把鞋子穿上,冲我点了下头,就站起来继续整理他的床。我也赶忙转身整理自己的床铺,所幸我也是接受过民兵训练的,平时收拾床铺的习惯让我能够得心应手地将床快速地整理整齐。
  
  等我把床收拾好,才打量了一下已经坐在我旁边的上铺的人,这个人看着年纪很轻,大概也就十七八岁左右,但是看着很结实,个子也很高大,两支眼睛虎虎地盯着你,看着到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如同看到一只小野兽似的。
  
  他看我正在打量他,目光并不回避,一点也不像年纪很小的男人的那种腼腆,低低地对我说:“我叫林虎。”然后还是直直地盯着我。我赶忙答道:“我叫赵雅君。”
  
  孙强又喊了起来:“都给我住嘴,坐好!”这群人才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铺床上,谁都不说话,只是笔直地坐着。
  
  我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们,孙强不用说。猴子这个男人精瘦精瘦的,坐在那里好像也不太安生,眼珠子乱转,看到我正在看他,他还冲我撇嘴怪笑了一下。
  
  猴子坐在孙强的旁边。
  
  斜对面的下铺则坐着昨天晚上说话的那个老谢,不知道为什么,我确定他就是老谢,这个男人头发很整齐地向后梳着,看着40多岁的样子,眉头紧锁,眼睛只是盯着地面,如果不是在监狱里看到这个男人,老谢还是显得很有派头的一个人。而在老谢身边则坐着一个相貌平常,留着寸头,看着30多岁的样子,国字大脸,唯一显眼的有个巨大而略显通红的鼻子。
  
  在我旁边的下铺坐着的两个人,由于有林虎隔着,也没有好好仔细打量,只知道一个人是个矮墩墩的胖子,另一个则是如同麻秆儿一样的光头。
  
  我们这样静坐了一会儿,牢房门的一扇小窗户就从外面打开了,一张脸向我们打量了一下,孙强则立即坐得笔直,连猴子也挺直了腰板。
  
  这张脸看了我们一下,似乎点了下头,随后牢门就咔啦咔啦地打开了,一个狱警走了进来。孙强喊到:“起立!立正!”大家和我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笔直地站立着。这个狱警环视了一下房间,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下,说:“稍息。”但是大家都没有动,我只好也是牢牢地站着。
  
  孙强则机械地踏出一步,目不斜视地报告:“报告政府!511室全体犯人集合完毕!”
  
  这个狱警说:“孙强,昨天晚上都还好吧。”
  
  孙强马上说:“报告政府!一切都好!”
  
  狱警嗯了一声,大声说:“2分钟后去洗漱间。”
  
  孙强大声应道:“是!”
  
  这个狱警转身就出去了,把门留着。
  
  孙强冲我嚷嚷着,似乎只是说给我听的:“把洗漱的东西都拿着,动作快点!”
  
  大家就开始乒里乓啷地收拾着自己的烂脸盆,并把脸盆都夹在腋下,开始排队。
  
  孙强过来把我拉了一下,让我排在老谢前面,林虎、猴子和孙强则顺次排着。
  
  孙强在后面嚷嚷:“齐步走!”
  
  我们这群人就排成一条长龙,用胳膊夹着脸盆,走出了房间。
  
  宽大的走廊里,已经有不少牢房的人走了出来,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都向一个方向走着,我们这边牢房的都走向一边,对面牢房的人则走向另一边。
  
  这里的犯人老老少少的,年纪大的头发花白,年纪小的几乎刚刚成年。除了我还抬起头打量一下,其他人都是头低着,盯着地面前面人的脚,快步地走着。
  
  几个穿着白警服的狱警则站在走廊中间,拿着小臂长的警棍监视着我们。我刚抬头看了几眼,一声吼已经传来:“看什么看,把头低下!”我也不管是不是对我吼的,赶快把头低下来。
  
  我们刚走出两三个牢房门口,对面的牢房突然传出一阵怪号:“他死了!他死了!”随后又从这个房间中传出哀嚎:“作孽啊你!!救命啊!!”几个狱警就冲向这个房间,把门打开,冲了进去,就听到棍棒落下的敲打皮肉的啪啪声,同时伴随着大吼:“都住嘴!住嘴!”啪啪的殴打声持续了几下,这个房间就安静了下来,但是似乎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哭声。
  
  我没敢抬头,只是快步地跟着自己的队伍,尸体一样朝前走着,迅速地把这个牢房甩在身后。我全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我感到了害怕,一种比我自己去死更可怕的恐怖。
  
  队伍终于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洗漱间,我们在门口排了一下队,等一队人出来,我们才进去,一进去大家就疯狂地洗漱着,简直是争分夺秒一般,我第一次这么快的刷牙和洗脸,不过还是落在了后面,我刚把毛巾拧干,孙强就嚷道:“向左转!”
  
  于是我脸都没有来得及擦干,就只好把毛巾丢进脸盆,跟着他们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又路过那个牢房,只听到老谢在我身后低低地说:“不要看。”于是我没有敢抬头,但还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那个房间中冒出来。
  
  回到房间,大家把东西放好,我才松了一口气。门还是在我们回到房间后让狱警锁上了。
  
  孙强先上了个厕所,然后好像论资排辈似的,一个个去小便,最后才轮到我。我本来以为厕所会很肮脏,没想到居然是能够冲水的,这让我到有些吃惊,在a市很少有机会去上能冲水的厕所。
  
  等我回来后,孙强才对我说:“你好像很耐打啊,看你没有什么事一样。”
  
  我连忙说:“是孙头手下留情。”
  
  孙强干笑了两声:“嘿嘿,你别说什么客气话了。你是第一个来这个房间第二天还能爬得起来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猴子话多,冲我说道:“你既然过关了,咱们就是兄弟啊。”
  
  孙强看我不说话,就念叨着:“谁愿意打你啊,只是这是规矩,谁也不能坏了规矩。算你比较识时务,上次那个打了好几天,都不老实,可把大家害惨了!”
  
  孙强说到这里,话一顿,而所有人也似乎一滞,好像想到了什么不愿意回想的事情一般。
  
  老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在房间里显得特别的清晰。
  
  孙强顿了一会儿,继续说:“赵雅君,以后大家就叫你白皮吧。”
  
  我哦了一声,喃喃道:“白皮……是外号吗?”
  
  猴子接过话头:“挺好的,挺好的,这里人人都有外号,不过只限在这个房间说。”
  
  孙强瞪了猴子一眼,继续说道:“既然是兄弟,我就给你介绍一下。我叫孙强,大家叫我孙头。”然后指着猴子说:“他叫裘小生,猴子。”猴子就冲我呲了下牙。
  
  孙强接着介绍下去,我才弄明白,那个老谢真名叫谢长渊。睡我上铺的林虎外号是小虎,睡老谢下铺的那个大红鼻子男人名字是张富强,外号叫蒜头,倒也符合了他的鼻子形象。
  
  隔壁上下铺,那个矮墩墩的胖子叫吴光业,外号就叫吴胖子,睡下铺;另一个麻秆儿一样的光头叫张本荣,外号叫长腿。
  
  除了老谢和小虎以外,其他三个人只是被点到名之后冲我毫无表情地瞟了一眼,也不说话。
  
  我对大家说:“请大家多多关照。”然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孙强:“孙头,这里是哪里?”
  
  孙强皱了皱眉:“鬼知道这里是哪里?荒山野岭的,在外面根本就见不到什么人。”
  
  我看孙强并不拒绝我的问话,赶忙又问道:“孙头,那这里都关着什么人?”
  
  孙强抓了抓头,说:“嘿嘿,我也不知道都是什么人,我也进来只不过两年。”然后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缩在床边看书的老谢:“老谢,你学问大,你说吧。”
  
  老谢抬起头,竟然呵呵笑了两声,看着我说:“赵雅君,你这个人绝对不简单,难道你自己猜不出来吗?”
  
  我一下子语塞起来,不知道是老谢不想回答,还是真的认为我已经有答案了。
  
  其实,我问孙强,也的确是想确定我的猜想,从我昨天晚上的那个梦中灰白头发的人说的,我知道这里是一个秘密监狱,而且这里似乎还是一个很麻烦的地方,秘密监狱我不明白是什么,但是我能够被弄到这里来,这个监狱一定有很深的背景,不是关押一般犯人的。我很想问老谢这里是不是关押政治犯或者敌特分子的地方,但是我没有敢说出来。
  
  我只好回答老谢:“我猜不出来,我到现在还都是一头雾水。”
  
  老谢还是呵呵笑了两声,说:“你很快就知道了。”然后把头一低,继续翻着那本《毛泽东选集》,看来不想再说什么。
  
  猴子手伸过去挠了老谢两下,怪笑着:“老谢,别看了,能看出鸟来?”
  
  老谢躲了两下,把书藏在身后,说:“呵呵,我读的可是毛主席的书,毛主席的书要多多拜读,里面好东西多得很呢!”
  
  猴子看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抠起自己的指头来。
  
  孙强看老谢也不愿意回答,于是说道:“白皮,你别管这些了,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身不由己,你最好断了什么念头,好好混日子,说不定哪天老天开眼,赏你一条小命。”
  
  我问道:“怎么,进来了就出不去了吗?”
  
  这次那个外号叫蒜头的男人说话了:“如果这里有人知道自己要蹲多少年的号子,也没有这么难受了。”
  
  长腿也跟上一句话:“妈妈的。”
  
  那个吴胖子好像也大发感慨一样,说道:“506死的肯定是白老头,506的刘岳说过,这老头以前好像是个大官呢。他哪受过这种没盼头的日子,寻死了两三次了。”这胖子说话细声细气地,声音不高,但是听得很清楚,语速也特别的快。
  
  猴子抬起头,又怪笑着问老谢:“老谢,你不会以前也是大官吧,看你就像。”
  
  老谢嘿嘿笑了两声,也不说话。
  
  本来坐在我旁边的林虎也冒出一句话:“真的没有头吗?”
  
  那吴胖子还是细声细气地说:“小虎,你还年轻,耗个二十年出去,还不是生龙活虎的,不像我们,二十年后出去,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长腿又冒出一句:“妈妈的。”
  
  这番对话,可能是因为我的到来才展开,谈到后来,已经把我忘掉了。从他们的举止和谈吐上来看,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目不识丁,一脸横肉,只知道杀人放火的坏人。不过,我接受到的教育明确地告诉我,真正的破坏社会主义安定团结的,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以及接受过资本主义、旧社会文化教育的人,只要坚信毛主席的伟大理念,一切听从毛主席的教导,跟着伟大旗帜的指引前进就是正确的,没有知识不可怕,没有文化也不可怕,我们要抛弃小我,断绝自己的个人主义思想,成为一颗任劳任怨的螺丝钉。不用去思考创造什么,改变什么,也不要考虑自己是谁,也没有必要有自己的个性。
  
  所以,这些人的对话让我觉得很新鲜,他们似乎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和思想,我在没有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在努力地让自己和其他人想的完全一样。也就是,我习惯按照固定的思维模式来考虑问题。所以,当我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异类的时候,是如此的痛苦难受,甚至想着去死。
  
  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决定做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也许如同梦中的灰白头发老头所说的,我要做一个和现在的人不一样的太岁人。我相信,我是有同类的。
  
  刚想到这里,我又被乒乒的敲门声打断了,牢房的小窗又拉开了,一个人打量了一眼,顿时所有人一言不发。门跟着被打开了,狱警走了进来。
  
  孙强又是机械般地指挥大家立正。狱警才命令到:“去广场集合。”
  
  巨大的操场上,泥泞不堪,好像一口巨大的干枯的井一样,我们这些井底之蛙就老老实实地集合在相对比较干燥的一块地方。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我们这个5监舍的人集合成一个方队,两边顺次是1、2、3、4、6几个监舍的人。每个监舍大概有一百多人,都穿着统一的发灰的囚服。每个方队的前面,都站着两个同样穿着囚服的人,看上去气色不错。
  
  而在整个队伍的旁边,却有另外两队穿着浅蓝色囚服的队伍,里面的一些人看着年纪都很大,几乎没有年轻人。他们有的昂着头,有的则深深地低着头,几个人还在旁边的人的搀扶下站立着。
  
  所有人都一样,无人例外的,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饭盒。
  
  而我们围绕着的,是一个破旧的主席台,几个狱警正站在上面,围着一个看似官员,穿着笔挺的人。
  
  在我们队伍的外围,则是一圈手持机枪的人。
  
  所有人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只有轻微的咳嗽声。
  
  主席台上一个狱警站出来,环视了一下下面的人,大声地喊道:“请典狱长讲话。”
  
  这个被人围绕的典狱长走出几步,倒是笑眯眯的,双手一背,在主席台上洪亮地讲了起来:“各位狱友,同志。新的一天又到来了,毛主席教导我们,每一天都是新的,都有新的机会,要好好把握。你们曾经犯过错误,走过弯路,但是改过自新的机会政府还是给予你们的!你们要珍惜,要把握!我看到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清楚的,明白的!但是,有的人至今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甚至抵抗、破坏,心存侥幸,以为自己有能力和政府对抗,我告诉大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对有决心改造好的人是宽大的,对顽固分子也绝不留情!”
  
  典狱长顿了顿,环视了一下下面所有人,将目光落在我们5监舍的上面,继续说:“今天,我很失望,也很难过,由于我们的一时慈悲,一时松懈,让一个顽固的坏分子抓到了可乘之机,用自杀来逃避人民的审判,来做对抗!我警告你们中的一些人,不要以为死,就能逃脱罪名,就能让自己还苟延残喘的同党有继续破坏国家安定团结的机会!”
  
  典狱长目光狠狠地向我们扫来,看得我头皮发麻。而后,他的目光又移动到角落边穿着浅蓝色囚服的方队上,说:“对于阶级敌人,我们心如铁石,毫不动摇,顽抗到底者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成!仁慈对于这些人绝无一丝一毫的可能!为了以示惩戒,相关责任人必须要受到惩罚!”然后,这个典狱长退后一步,向旁边的一个狱警点头示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