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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奈何情深

  
  素衣手上的梨花酥“啪”地一声摔到地上。
  她看到方君与了,那个在洛阳月色下,背着她飞檐走壁的男子,他此刻白衣站在人群里,笑得眉眼舒展。她要叫出来的时候,忽然哑住了。她看到了他身边的女子,穿着蓝色斗篷,微垂着头,一双清寒的眉目犹如云烟笼罩。这个人,就是化成灰她也认识。她仿佛是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抬头怒视着方君与。可他却笑得更欢畅了,目光不经意地环顾开去,看到她这里便僵滞住了。这个时候常千佛正从车里探出头,出声询问她。
  顷刻间他所有的笑意化作一片严霜,冰冷得让人打寒颤。素衣的眼泪大串地涌出来,看着他冷冷转身,揽着身边的女子疾步离开。忽然间,好多事情她都想明白了。她坐在车里,大眼睛水汪汪地全是泪,她说:“哥,我不相信玉仙红的话。可现在我知道了,真的是方公子把你打伤的。原来她就是他的妹妹。可是他为什么要打你呢,他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常千佛道:“因为我对不起他的妹妹。他到洛阳来找她,是因为我把他的妹妹弄丢了。”
  素衣睁大眼,然后她就哭着扑了过去:“哥,哥,你怎么了?”常千佛捂着胸口,慢慢地弯下腰去:“五月了,还穿这么厚的衣服,哥当年,一定是让他的妹妹大病了一场……可怎么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也不想让我知道了……千佛真的是你的路人了,林林。”
  常纪海站在大门口,亲自迎接他的一双孙儿女。
  在这个父慈子孝的医药大家里,最不乏的,就是包容与谅解。常千佛哪怕再恨再怨,此刻看到他须发苍苍的老祖父,拄着一根蒺藜木杖,神色慈悲地等候在大门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走过去抱住他。常纪海伛偻的背硌疼了他的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哽咽:“爷爷,孙儿让您操心了。”
  常纪海浑浊的双眼里泛出了莹光,点着头不住地说:“好,好,回来了就好。”他转过身,探着去抓素衣的手。她已经十六岁了,可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嘴巴里永远只会说着温暖的字眼。她看见她祖父的时候,也哭了。她走过去,张开她的双臂,含泪紧紧地抱住了他。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洒照着三人相互搀持的背影。这个下午,没有叱咤风云的常老堡主,没有紫燕飞,有的只是慈祥的老祖父,拉着孙女的手,絮絮叨叨地闲话家常。他对面的藤条木椅上,静静地坐着他归来的孙子,把着一只紫砂茶壶,在他停下来的时候,递过一杯普洱浓茶。
  素衣进屋添衣的时候,常纪海缓缓开口了:“这一阵啊,你跟素衣都不在,月庭就常来陪我说说话,你说我一个老头子,她跟我能有什么话说……千佛啊,你别怪爷爷捅你的伤口。你跟那丫头,终究是没有缘分,咱们常家欠她的,以后再想法子慢慢还上,总不是你要这样守一辈子,常家几代人,可就剩下你这一点骨血了——孩子!”
  常千佛的手在壶柄上顿住了,淡绿色的茶水从杯口溢出,沿着桌子边缘,滴答落上他淡蓝色的长袍。
  常纪海叹道:“月庭那孩子,对你是真的用心,想必你也看得出来……也不是说一定就是她了。往日里有上门来说媒的,我都让凌涪压下去了。可眼瞅着你也不小了,爷爷替你作了个主,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姑娘,你要是相中了,就点个头。要实在不肯,爷爷就去退个信儿,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茶壶里的水流尽了,常千佛才松开壶柄,低头去拂身上的茶渍,一如当日在长安,那个女子淡然了眉目,提着衣襟一抖,声音淡漠得没有一丝神采:“一切凭爷爷做主,孙儿、进去换件衣服。”
  夜晚的常家堡里,又听见笛声了。总是那么一首,绕肠刻骨的调子,在夜阑人静时,响起在那一片梨树林里。
  梨花开,满枝头;梨花落,逐水流。玉林飞雪,月照西楼。落尽□□又一秋。惜否,叹否,人在远洲。
  常千佛穿着雪白的袍子,沉默地倚门站着。凌涪第三遍又说:“我去了。”他终于“嗯”了一声,从喉腔里艰难挤出的这个音节,干哑而沉重,仿佛是从灵魂里剥离出来,逸出唇角的时候,便带走了生命里所有的热情。连那双明亮睿智的眸子,也在一瞬间灰败下去。
  家丁们抬着红木箱子出门了,箱身上缠绕的大红布条迎风飘摇着,红彤彤地透着股喜庆味道。凌涪恍然间惊觉了,回头看着常千佛一身白衣倚门独立,他的眼泪不自禁地就流了出来。
  他问月庭:“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回答他的是穆仙子坚定的眼神,甚至有一刻,他觉得这个眼神,同云林当年决绝转身时的目光何其相似。不问前路如何,迈开步子,就不回头了。凌涪的心陡然就酸了。
  他从穆家出来,特意到杏花村买了两坛酒。坛子上贴着大大的“酒”字,那两张纸,红得也是这么地夺目而扎眼。他抱着两坛酒一路回到常家堡,像是怀抱着两坛祭礼。
  素衣穿着妃色的短衫,白底蓝边的长裙,弯腰在苗圃里修剪药枝。两条乌黑漆亮的大辫子垂在脸颊两侧,随着她弯腰动作,快乐地一晃一晃着。她看到凌涪走过,便直起身来,大叫着冲他挥手,脸上的笑容灿若春花。这个可爱的傻姑娘,她不知道,就为了她这单纯无忧的笑容,她的哥哥坐在那片梨树林里,一支横笛,吹彻了多少不眠夜。
  芷言满面忧色地迎上来,道:“凌管家您可回来了,公子一早到现在,除了陪小姐进了一碗粥,是一点东西没吃。这大半天了,就一直在那站着,您可要好好劝他,怎么着也不能饿垮了身体啊。”见他两只手都不得闲,忙折身回去开门,凌涪道:“你去做自己的事吧。”芷言见他神情淡定,这才应了一声,放心去了。
  常千佛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凝目看着院子里绵延无尽的梨树林,听见凌涪的声音,问道:“我的话,你都带到了吗?”
  凌涪道:“都跟穆小姐说了。”
  “她怎么说?”
  凌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常千佛道:“她真是个傻姑娘,为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凌涪把酒坛放在桌上,揭开封坛的牛皮纸,酒香从坛口溢出来,霎时充满了整个屋子。常千佛终于转过身来,淡淡笑了:“谢谢你,凌叔叔。”
  凌涪道:“这个时候,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剩这些了。”
  常千佛又道:“谢谢你。可我今天不想喝酒。如果她还会难过,我想最后一天,陪着她一起疼。要是喝醉了,很多事情,就会想不起来……最后一天,我想清醒着。因为过了今天,我连说痛苦的资格都没了。”
  凌涪默然了,良久缓缓叹息道:“你又何必自苦?我虽然只见过她一次,可也看得出,其实也是个明理的好姑娘,她知道你的苦处,会谅解你的。”
  常千佛道:“她心里,也许并没有怨恨我。”
  凌涪一怔,常千佛又问:“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大家都骂他是妖女,连素衣都这么觉得,你是唯一一个不这么说的人。”
  凌涪道:“素衣太护着你,她还小,什么都不懂。”
  “可是她像素衣这么大的时候,却什么都懂了。她跟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会原谅我。从一开始,她就料到了这个结局,为什么会这么明白?……凌叔叔,你知道吗,每当她跟我说这些话,我心里都觉得疼。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她输,可到头来,我却跟她一起输了。”
  凌涪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口道:“你——你早就知道了?”
  原来早就知道!他以为他糊涂,原来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硬是要将一个魔教女子,当作江南闺秀娶进家门。
  常千佛苦笑道:“觉得奇怪吗?连我自己,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就那么相信?可是凌叔叔,有哪个骗子,会时时刻刻地问你,要是我骗了你,你会怎么办?但凡有心的人,骗起人来,都不会太高明。”
  凌涪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常千佛道:“有一次她累了,在我背上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哭,零零碎碎地说着回语。我派人去云家庄查证,才知道她是金雁尘安插在云家庄的细作。我很想问她,可每次到嘴边的话都说不出口。我就想算了吧,只要她真心对我,身份又有什么要紧?是我害了她……”他弯下腰,用手撑住自己的头,语音哽咽不成调:“我一直以为她不会武功,没想到她竟然……她竟然这么傻,竟然为了我她……”
  他伸手去抓酒坛,却慢慢地、慢慢地曲下身去,手臂再也无力抬起,清冽的酒液在坛中晃荡着,倒映着他落拓的面容,一波一波地荡漾,最后变得模糊。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青衣女子,执伞站在姑苏濛濛的烟雨中,孤清飘渺,宛如水墨画卷里走出来的人儿。对视的一刹那,他莫名地红了脸,她的眼里却依旧淡漠无痕,逆着他的视线缓缓走远。
  第二次她穿着白衣服,抱着一卷泛黄的古字画;第三次她倚着窗子听雨,看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冷淡。
  第四次他跟在她身后,她忽然停下来了,绿衣立在桥头,裙裾飘飘。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却展颜笑了,脸颊上的梨涡浅浅荡漾着,一瞬间他的心中犹如春风过境,春暖花开。
  隔了许多年,再回想起来,那最美丽的一幕,竟成了最凄惨的回忆。她若还记得,大概也会后悔吧,后悔当日姑苏桥头,对着他浅浅一笑。
  他,不该去招她的,不是吗?
  凌涪走过来,抱住他的头,就像他十六岁那年,失去他两个叔叔,也是这样,在他怀里声嘶力竭,哭得像个孩子。
  门外素衣手里的点心盒子“啪”地摔碎在地上,石阶上撒了一地的,是碎得再也拾不起来的江南梨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