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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生死一线

  
  岁月经年,明月还在,伊人不复。
  那个低频浅笑的女子,再也找不回来了。她穿着黑色的披风,戴着偌大的竹笠,独自穿行在夜色里。这里听不到洛阳城里的笛声,只能听见乱葬岗里幽咽的风声。青纱在眼前冷冷飘拂,她的手臂上缠着青黑色的长鞭,清冷肃杀,像从阎罗殿里走出的夺命鬼差。
  今天是六月十五,九天上圆月清辉,她的夺命索出手了,有的人,就再也等不来下一个圆月夜。
  荒原上传来悲怆的马嘶声,柳宿天纵身跃起。与此同时,他最得意的两个弟子,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齐齐滚下马背去。
  女子长鞭收回,冷冷地落在他面前。她的竹笠上悬下一截轻纱,在夜风里拂动着,看不清面纱背后的容颜。然而毕竟是久经历练之人,他叫出了她的名字:“金戈云?”
  “是。”
  “这么说来,约我去洛阳的人,是你?”
  “是。”
  柳宿天笑了:“我跟穆沧平相交多年,他的笔迹,我自问模仿不来。真没想到,你一个小小丫头,竟然有这等本事。”
  金戈云冷冷道:“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柳宿天笑了起来,用一种玩味而讥诮的目光打量着她:“我当慕容虚白那小子已经狂妄上天了,倒真没想过,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还大有人在。小姑娘家家,会写几个字,就觉得很神气了?”
  金戈云又道:“是。”
  柳宿天道:“听说你们兄妹是金家人,我要没记错,金家可没你这么大的女眷。到底金雁尘从哪里找了个假妹妹,还是说,连这个金家六少,也是个招摇撞骗的幌子?”
  金戈云道:“你的话太多了。问了这么多,该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当年金家的灭门惨案,你是不是也参与其中?”
  “是又如何?”
  “是,你就偿命!”
  “不自量力!”
  长鞭尖啸着,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杀气腾腾地向柳宿天扑过去,却无从在他绵密的掌风里寻找到一丝间隙。柳宿天说得对,她的确太狂妄了。如果她再狂妄一些,以为自己不用鞭子也能杀得了他,那么今天死的人,一定是她自己。
  肩头如同寒冰刺骨地疼,金戈云隐匿在面纱下的脸,惨白如死灰。时隔多年,居然再一次让她看到了寒冰掌。许多个念头在脑海里飞旋着,秘密如抽丝剥茧一般脱去外壳,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一刹那,她疼得不能呼吸了。
  隔着面纱,柳宿天能感受到她眼里的凄惨与绝望,掌风呼啸而至,他知道,大漠禅宫最年轻张扬的神话,就要在他手里终结了。可他毕竟看错了金戈云,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早已在生死血泪的历练里,蜕去一身弱骨。疼到极致,不是绝望,而是摧天崩地的仇恨。
  她手中的长鞭在濒死之际又复苏了。鞭影凌乱,飘飘洒洒——雪落;鞭风凌厉,所向无阻——风啸;鞭身回旋,凝滞僵缓——水初凝……青色长鞭挥舞着,不断地放大柳宿天的瞳孔。他惊骇,不是因为她天赋异禀,鞭走剑法,而是因为,她竟然会穆家剑?
  金戈云终于等来了这个反击的机会。她翻飞的面纱背后,发出如孩童般清脆而稚嫩的声音:“我这套剑法,打得可还好——我的柳伯伯?”
  鞭风劲疾,带起竹笠上的轻纱,露出一张嫣然带笑的脸来,眉弯如月,梨涡浅浅。柳宿天心神一震,失口叫了出来,就在那一刻,鞭深入喉,三尺飞血,他瞪大眼倒了下去,空气里尚滞留着一个残破不全的音节:“四——”
  金戈云捂着肩,在荒原上奔跑着。她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跤,也不知道身上到底磕破了多少处。她的手上,脸上,全都是泥土,眼泪汹涌地奔出,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沟。
  紧闭的门发出“哐当”巨响声,金雁尘连同三大长老一并回头,就见金戈云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看见他的那一刹,竟然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来,如同了却一大心愿,身子软绵绵地跌下去:“哥”。
  金雁尘冲过来,一把撕开她肩头的衣服,光洁如玉的锁骨下,赫然印着一道淤黑的掌印,他失声大叫起来:“叫阿西木!快!晚了他妈的统统去死。”
  班德鲁抢在他前面出手了,金雁尘被瞿涯和徐攸南死死地按在椅子上,看着他的金发一寸寸灰败下去。等阿西木赶到时,他修习近五十年的烈焰真气已耗损过半。满头金发,一夕成雪。
  他说:“班德鲁这条命,是圣主救回来的。能为你做点事情,班德鲁不觉得遗憾,还望圣主保重身体。”
  金雁尘紧绷的躯体缓缓松懈下来,无力地瘫在宽大的椅座上。满屋子的人进进出出忙活着,班德鲁满头白发地站在他面前,另一边,阿西木手里的银针一根根打出去,封着金戈云周身的穴位。他忽然失声笑起来,他这是要救她吗?他为什么要救她?
  她第一次中寒冰掌,是在距洛阳千里的黄山上。没有班德鲁的烈焰真气,没有阿西木这样的鬼医圣手,是金震岳不顾阻拦,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内力逼出了她体内的寒毒。人前的金盟主依旧健朗如初,只有少年金雁尘,曾经透过门缝,看见他对着一面撼不动的砖墙,深深叹息。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命运,乃至整个金家的命运,全都寓在这一声无力的叹息中。
  他的祖父,一定到死都不敢相信,他捧到掌心里如珠似宝的外孙女,竟然帮着她的父亲,一起布下了一场完美的杀局。
  他嘶声狂笑着,笑得眼泪横流,身形暴起,对着金戈云的天灵盖,一掌拍了下去。方君与狂怒着扑过来,白色袍袖如同尖锐的刀锋,在他脸上划出深长的血口子。两个双目血红的人,从梁下打到房上,木断瓦摧,天地为之变色。丫鬟婢女们惊叫着抱成一团,就连金雁尘的贴身侍卫,马萨和羽扬,也只敢执刀在一旁观望着。没人见过这么狂暴的方君与,更没见过这样的金雁尘,又哭又笑,宛如重症失心疯。
  最后是班德鲁跪了下来:“圣主如果觉得属下配得上,就听我说两句。你和姑娘能走到今天,一步一步属下都是看着的。她对你从来没有过坏心思。不管为了什么理由,你都不能杀她,杀了她,你会后悔。”
  金雁尘狂喝道:“谁说我会后悔?谁敢拦我一块杀。”
  班德鲁道:“你杀了我,我还是要说,你不能够杀她,杀了她你一定会后悔。”
  金雁尘从狂暴中平静下来,马萨和羽扬飞身护来,阻断了方君与的攻势。阿西木仍在一刻不停地扎针取针,而此刻的金戈云躺在床上,像个任人摆布的死人。她的右手正在滴滴答答地割指放血,搭在床沿上的手肘瘦可见骨,累累布满伤痕。金雁尘再也提不起力,一掌拍到她的脑门上。
  这么多年了,她叫他哥,她陪着他踩刀刃,陪他生死里趟。甚至乔雨泽死的那天,也是她,用弱小的肩,承纳着他的无助与悲伤。哪怕再怎么隔膜深重,横眉冷对,她毕竟是这世上,所剩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那么现在他要杀了她吗?就因为年幼无知时,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用来当作一颗棋子?
  他走过去,在落满碎瓦砾的梨木敞椅上,又坐了下来。许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杵在这里。”伸手去摸脸上的血痕:“方君与,你自己说说看,这一回,我们怎么算这笔帐?”
  一屋人长舒一口气,各自逃散,方君与是让人强行拖走的。临去金雁尘对着他那双悲愤欲狂的眼睛,只冷冷说了一句话:“我的妹妹,是生是死,我来做主,轮不到你插手。”
  屋顶敞了大半,月光泻下来,静静照着金戈云苍白的面孔。她是被寒冷浸醒的,侍女们落荒而逃的时候,甚至忘了给她搭上一床被子。她悬在半空中的手指动了动,空空地触不到任何东西。她疑心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听到金雁尘说话了:“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原来没有死!她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杀你有什么好处?”金雁尘冷声道:“你不会以为,光杀你一个小小的金戈云,我就能泄愤了吧?你给我记着,你这条命,是我金家给的,给我好好活着,哪天我要取你性命了,自然会告诉你。”
  金戈云的睫毛颤了几下,缓缓抬了起来。金雁尘愤恨而纠结的目光落到她眼里,激不起一丝回应,她的眼神,一如她沙哑的嗓音,绵弱而空洞:“我以为他只是动错了念头,原来他早就想好,早就开始布局了。原来我在他心里面,真的什么都不是。我娘在他心里面……也什么都不是……哥,你知道吗,你母亲死在我面前时,我明明可以拦住她的。我以为自己懂她了,原来,还是不够懂。”
  “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以为她只是想解脱,其实她是抓住了最后一点幸福。只有死了,我们这些人,才有可能得到那么一点点幸福。我真羡慕她,哥。”
  ……
  “有一天,我把欠你的还清了,你能把我的幸福,还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