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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谁的救赎

  
  大雁南飞,秋叶枯黄的时候,常千佛终于从江阴回来了。去时那件袍子,穿在身上已嫌宽松,因为连日不曾换洗过,灰蒙蒙地积了一层薄土。才两个月的时间,他看上去就像老了二十岁。
  这是他离开洛阳的第六十八天,两个月,他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睡过一个安稳觉。死亡的气息,如同天空厚重的阴云,笼罩着那片苦难的土地。他不记得自己走过多少地方,摸过多少死人的脸。在上天给予的灾难里,他这双手,哪怕如何精妙,终不能凭一己之力渡苍生。
  疫情控制住的那一天,人们从四里八乡赶来为他送行。十里亭台,长长地跪了一路。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流泪。为这些劫后重生的生命,更为他自己:为医者他可以救成千上万的人,唯独放在心上的那一个,他永远都是那么无能为力。
  终于回来。在信鸽飞走的第三十三天,在洛阳城铺满枯叶的时候。常家堡的人们再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欢天喜地地迎上来,而是看着这个满面青茬的男人,沉默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深秋时节,石子径上铺满了风干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窸窣的碎裂声,听来分外凄凉。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了。那一年金戈云来常家堡,他便是从这条路上走去见她,那时灯光,那时的风,后来想起来,都是一片模糊。今天他逆着这条路回走,前尘旧事,却全都清晰起来。她苍白的脸孔,她说过的话,现在想来,竟是含着多么深刻入骨的绝望。
  ——“千佛,我也不想做神童,就想做个笨笨的丫头,呆在你身边。老天把你送给我了,我就是你的林林,谁也不是了,我现在,真的觉得很幸福。”
  ——“我是在想,她一定很后悔。如果她只是个平凡的孩子,也许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了,她一定也不希望自己是个神童。”
  ——“千佛,你是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子衿说:你毁了她最后一场救赎。
  在那个梨木深深的院子,他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故事,说起他深埋在心里十一年,从不为人知的往事。
  他跟在金怜音后面,看她失魂落魄地走进去,连门都忘了关。她站在香炉边烧一个信封,人就那么软软地跌落在地。穆子衿冲进去抱住她,鲜血不断地从她胸前涌出来,他的身上,手上,全都是血。他冲过去抢那个信封,火被他踩灭了,信也烧成了灰烬。
  “大娘,那信里面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自杀,信里面究竟是什么?”
  “孩子,别问我,不要问我。”
  “我一定要知道,四儿也有,四儿她有一封一模一样的信。”
  金怜音倏然瞪大眼,他没见过这么惊恐而绝望的眼。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他,指甲深深地嵌进他的手臂里:“带她走,马上带她走,永远不许她回来!”
  他转身跑开,身后传来金怜音凄厉的哭喊声:“爹,爹,为什么?为什么呀?她是我的孩子呀。”
  子衿带着四儿在大火里奔跑,整段整段的房梁在他们身后塌落。扑落的炭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打在四儿小小的背上。他咬着牙,紧紧地抓住四儿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仰起脸,小眉毛疼得一抽一抽的,说:“二哥,四儿不疼。”他终于失声大哭起来。
  有人发现了他们,叫道:“我找到二公子了,还有四——”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倒了下去。子衿知道父亲动手了。他爱四儿,可他怕四儿,四儿什么都知道了。他带着她左冲右突,可是院子外面全是杀手,他冲不出去。子衿把四儿护在身后,他们便不敢动手了。四儿虽然小,可她懂了,他们只想要她的命,不想要二哥死。她也不想二哥死,她抱住子衿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子衿手上一松,四儿已挣脱了他,返身向大火里跑去。他发了疯地追着她跑,眼前一黑,他已经被人打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外面挂着铺天盖地的白幡,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抓紧她,恨他为什么没有死。
  穆沧平站在他床前,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子衿。你和四儿是我最骄傲的两个孩子,可你们毕竟不同。”
  “你的母亲,还有四儿的母亲,那都是多么温柔的女子。你的性子像蓝思儿,你倔,可你骨子里像她。可四儿不一样。她生来就是带着狠劲儿的。当初子建害你,她那一鞭子抽下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那么小的孩子,我看了心惊啊。她像我,像她的外公。平日里她是个乖巧的孩子,你若伤了她至亲的人,她就是一头凶狠的小豹子。”
  说到最后穆沧平哭了,他说:“子衿,我是个罪人,追逐权力的人,永远只爱他自己。”
  他搬出去了,一去十年,再也没进过穆家大门一步。
  他说:“常千佛,我是真想杀了你,可我杀了你,她一定会恨我。”
  道路的尽头是常家的宗祠,天已经黑了,巍峨的房屋里灯影绰绰,伫立在夜色中,显得安静而苍凉。常纪海背对着他站着,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身形伛偻,说不出的老态苍凉。
  常千佛走过去,在他身后默默地跪下。
  常纪海问:“你为什么跪?”
  “孙儿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所以跪。”
  “你做错了什么?”
  常千佛道:“孙儿不该出尔反尔,擅自退掉与穆小姐的婚约,致使常家一门蒙羞,背上背信弃义的恶名。孙儿对不起穆小姐,也辜负了爷爷多年的栽培。”
  常纪海道:“就只有这些吗?”
  常千佛道:“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的错,还请爷爷责罚。”
  “知错而为之,你真是长了本事了。”常纪海一抬手,手中的蒺藜木杖重重地拄在地上,怒声道:“你错的就只有这些吗?你又意欲何为?是想要娶她进门,还是你想跟她一起走?把你的誓言,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再说一遍,说你怎么错了。”
  常千佛咬着牙,喉头滚动,终是不发一言。
  常纪海厉声又喝道:“说!”
  常千佛闭上眼,一开口,连声音都在发颤:“家祚衰微,子孙多故。我,常千佛,今日当着列位祖宗牌位,立下此誓:务必要延续子嗣,弘扬家业。绝不悖逆祖宗,违背道义,更不得不与妖魔邪道为伍,败坏家风,毁誉人前。如违此誓,天地不容,人神公愤!”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眼泪终于缓缓地溢出眼角来。
  常纪海缓缓转过身来,沉声道:“庚寅年,庚寅年九月,我让你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夜,让你牢记自己的誓言。可现在才多久,三年,才刚刚三年的时间,你自己说过的话就全忘了吗?你个不肖子,你都干了些什么?”
  一扬手,手中的实木拐杖狠声敲打在常千佛脸上:“你还知道你错了,你知道你错了吗?”
  他在盛怒之下,手中的拐杖重重落下,常千佛咬着牙,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任凭他手中的重杖雨点般地打在脊背上。忽然间后背一沉,就听素衣哭着喊了起来:“你不要打哥哥,爷爷,求你不要打哥哥。是素衣的错,你打素衣好了,你不要打他。”
  常千佛心中又酸又痛,转身将她拉开,道:“素衣不要闹,快出去。”
  素衣拼命地摇头,哭得更加大声:“不,我不出去,爷爷会打死你的,他会打死你的。”
  常纪海怒意难消,一扬手杖又要打过来。素衣哭着扑到常千佛身上,常纪海一截手杖举在半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终于长叹了口气,手缓缓地落下来,苍然叹息:“你长这么大,我没有打过你——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可现在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败坏常家的名誉事小,你有没有想过,穆沧平为什么能这么爽快答应你的要求?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他所中意的佳婿。常家堡不与纷争,成为不了他的盟友,却可以作为他打击禅宫的利器。以金六公子的性情,即使他不娶,也绝不会将自己的未婚妻子拱手让人,酿一个天大的笑话。当年四小姐身份未明,他尚且不能容,况乎今天?你若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意孤行,你将全堡上下,这么多人的性命安危置于何地?”
  常千佛紧拧着剑眉,一言不发。
  常纪海道:“自古女子聪辨,都不是什么幸事。那丫头在禅宫这么多年,就算还留有真性情,又能剩下几分?你凭什么以为到了今天,她还需要仰仗你的保护,还要为了你义无反顾?”
  这世上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哪,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经不起消耗。抓住了,它就一直在。抓不住,错过了,你再回头去找,原先的人跟事啊,很可能就不在那里了。
  他沉声叹息:“孩子啊,你要想好了。你真的要拿整个常家堡的命运,拿你妹妹后半生的幸福,去作一场未知的豪赌吗?
  ……
  你可有想过,这样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空气寒冷而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常千佛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默然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孙儿也不知道,不知道会走出什么样的结果。但现在,我只能顺应自己的心。这些年,我每天都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满世界地找一个人,最后两鬓成霜,要找的那个人,还是没有找到。有时候我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但凡经历过这样的绝望,才会明白,那些世俗的眼光根本不重要。她是魔女也好,是金雁尘的未婚妻子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来了,我不想再错过一次。不为她,只为自己,真真正正地做一回决定。”
  一俯身,对着常纪海深深地叩拜下去:“孙儿不孝,让您失望了。”
  常纪海柱杖默立着,苍老的脸上皱纹道道,怆如刀刻,常千佛的头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也重重地磕在他心上。他知道他再也留不住他了。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也在这个祠堂,他用他的两个叔叔,用亲情枷锁将他留下来。那时候他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会挣脱这些束缚,头也不回地离开。终有那么一天,他是再也留不住他了。
  他颤巍巍地转身,迎着夜风,一步步向外走去。常德守候在门外,想要过来搀扶他,被他挥手止住,蹒跚走向夜色深处,远远地,有苍老的悲啸声传来:“……千佛,千佛庇佑,到底万劫难平,天不相佑,孽,孽啊——”
  常千佛眼泪如注,对着他远去的北影,伏地三叩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常千佛在祠堂里坐了整整一夜。素衣陪着他,兄妹两人,枯坐到天明。素衣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常纪海说,女孩子如果懂得太多的人情世故,就不会太幸福,她真的就按他希望的样子长起来。她知道,不管发生什么,哥哥会站在她前面,爷爷会保护她。可是有一天晚上,穆子衿扛着烂醉如泥的常千佛敲开常家堡的门,她听着他含糊不清的梦呓,看着常纪海那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一瞬间感到,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连他们都无可奈何。
  破云一战后,常千佛一直在喝酒。有一天他回得很早,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等她。他抚摸着她的头,像不认识她一样,看了她很久,才说:“素衣,哥一直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可是我没有做好,我让你难过了。素衣,哥哥今天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你难过很久,我只希望还来得及,你还来得及把心收回来。”
  他拥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素衣没有看见他眼底深深的落寞。她的哥哥,一定是来不及收心了。
  月隐日出,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从敞开的大门照进来,照在沉默的兄妹两人身上,一个寒冷的夜终于过去了。
  素衣的眼睛红红的,问:“哥,你会离开我和爷爷吗?”
  常千佛道:“如果有一天,哥把你丢下了,你会怨恨我吗?”
  素衣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素衣不怪你。素衣知道,你也不舍得离开素衣跟爷爷,你要走,一定是没有办法,素衣不怪你。”
  常千佛的眼圈也红了。。
  她又说:“哥,你不要伤心,她说的不是真话。”
  “什么话?”
  “她说,她贪图常家堡财大势宏,可是哥,她如果不喜欢你,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她若不喜欢你,又怎么会哭得那么伤心?……我从来没有见一个人那么伤心过,伤心得,都好像哭不出来了,我从来不知道,她那样的人,居然也会哭的……哥,她心里,一定也不知道有多么多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