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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若只如初见

  
  江湖血雨腥风,金戈云的世界,却仿佛一夜之间安静下来。金雁尘还是和从前一样,偶尔会来看看她,问问她的病情,沉默并不多言。日子平静得像城外护城河里的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姿态,从容静静地流淌过去。没有杀戮,没有仇恨,她孤身一人,在这座兵戟打造的堡垒里,享受着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最后的宁静与平和。
  只是夜阑人静时,她习惯地从睡梦中醒过来,窗外月影摇曳,花木扶疏,她才恍恍惚惚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那个模糊的容颜来。
  那个人,不敢想,也不能想,可是这个时候,连窗外的虫儿都睡着了,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稍微地放纵一下自己?
  住在珍竹园的日子,她跟着潘秋筠学习种植花草,学着调药,甚至学会了蒸一手好糕饼。秋阳静照的午后,姑嫂俩坐在庭院里,一边拣花籽,一边闲话,岁月静好如斯,却仿佛总带着抹不去的伤痕。
  嫂嫂,你可知道,这世上但凡见过我的人,厌恶者十居□□,剩下的那一个,大抵也是想要杀我的。我虽然不在意,却也知道,我这样的性格,确实不讨人喜。你却是奇怪。
  潘秋筠停下手上的活,淳净的眉目里有悲慈之色。这世上,有这么多的人,有人喜欢你,就总会人不喜欢你,总是会有的,可也不会太多。
  金戈云仰起脸,眯缝着眼看天上并不强烈的日照,嘴角的笑容微微有些涩:你知道吗,从前小的时候,我并不是那么讨人厌的小孩。和现在不一样,有人讨厌我,我都觉得,那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呀。
  我那时候,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可是除了我那个小的哥哥,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等我稍微大一些,才渐渐地想明白。我试着去收敛自己,不让自己跟他们太不一样。可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你要是讨厌一个人,不管她怎么努力,你还是讨厌她。我那时候,也是个任性的孩子。我也不喜欢他们。我喜欢我那个小的哥哥,真的,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可是他也好苦。他们为什么都要欺负他呢,小时候欺负,长大了还要欺负他。还有我哥——我哥金雁尘,你别看他总板是板着脸,像个钢铁战士,其实他心里比谁都苦。
  以前舅妈总是骂我,什么话都骂,我很讨厌她。可现在想想,她说得一点没错,我真的是个扫把星,只要是沾上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第一次遇到千佛,是个下雨天。那时候,为了接近颜柳两家,我住在姑苏的云家庄里。我哥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总不外乎威逼利诱,又或者这个云家庄,也是他一早布置好的棋。总之我来到姑苏,就成了云家庄的二小姐。
  颜柳两家的大仇得报以后,禅宫留在姑苏休整。为了不暴露得太彻底,我依然假扮云家的二小姐,闺阁闲愁,不识武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千佛。那天下着雨,我撑伞从他面前走过去,看到他仿佛有些吃惊的样子。再后来我帮君与取一幅字画,在那个字画店里,又看见他。店里的规矩,是要留名的,我当然不会留真名。他追出来叫我云姑娘,我没有理他。我便这样一路走,他一路跟,一直到我回到云家庄。
  我那时候住在姑苏,每日里就是除了写字就是看书。在那样的烟雨里,觉得整个人都柔和下来,仿佛自己真的就是那样一个女子,每天倚着窗子听雨,撑伞从青石巷里走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江南女子。
  命运真是很奇妙。若是在别的地方遇见他,我可能早就跟他动手了,谁杀了谁不一定,但一定不会像后来那样,后来,爱上他了。
  那天以后,他每天都会到楼下等我。起初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像他这样的年轻公子哥,我并不是没有见过,逐美猎艳,多半也没得长性,晾一晾他自己也就走了。可他不一样,他每日来,我每日躲,足足持续了一月有余。我虽然不讨厌他,却也是真的烦了。
  他出现后我第一次从正门出去,那一次我是铁了心要杀他的。可是为什么呢,我站在桥上,看着他一脸的高兴,我的心竟然软了下来。我给了他说话的机会,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说云姑娘,我这一个月里,一直没见你出门,你是不是病了?今天恐怕还有一场雨,空气湿凉,你莫要走远了。我看见他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是半路折回去取的。
  我手里的针又缩回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他看见,便问他:“你又不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出没出门?”
  他听了我的话,竟然脸红了,眉目间满满的赧然,两只手不知道要怎么放才好。我初见他时,隔着雨帘与他浅浅一对视,那时的他仗剑扬眉,本该个多么骄傲的人物,想不到也这么傻。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了。我一笑,他也就笑了。像是得到了天底下最宝贝的东西,眼睛格外地明亮。我头一次发现他眉目朗朗,笑起来竟然那么地好看。我的脸也红了。
  老天爷也真凑巧,这时候就下起雨来了。他跑过来替我撑伞,我站在他身边,觉得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温暖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一个人站在你身边,就算是下着雨,也像是万里晴好一般,那样地平和,那么安心。我甚至都忘了我是来杀他的了。
  回去的路上他替我把着伞,自己却被雨水淋得湿透了。他也当真是个君子,我请他到楼上坐坐,烘一烘衣服他也不肯,说是怕人闲话。就这样冒着雨离开了,我看见他一边跑,还一边跳着,像个孩子一样,我从没见过这么开心的人。
  我在禅宫这么多年,除了杀人,每天想的就是怎样谋算人心,戒心不可谓不重,可是对于他,却从来没有丝毫防范之心。他大概有也自己的考量,从来不跟我提家里的事情。直到有一次游湖被君与看见,他第一次冲我发那么大的脾气,说你怎么会这么糊涂,常家堡的公子爷每天站在你面前,你真的没有认出来吗?
  我当时就傻了。禅宫跟常家堡的恩怨我多少听过一些,况且他们那样的体面人家,怎么容得下我一个妖邪之流。可笑我傻傻地以为老天终于怜悯了我一回,到头来却不过是个玩笑。
  我把自己关起来,整整三天没去见他。我一向也狠心,对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不见得就狠不下来。可是第三天他却来了,他从窗户翻进来,眼圈都是黑的,我所有的决心顿时土崩瓦解。
  我知道来不及了。我对自己说,他也是离不开我的,我就骗他好了。只要我不说,只要他永远不知道,我就是一辈子做云家庄的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可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瞒不住的。偏偏是习医的,常家堡偏偏是医学世家,他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紧张的,一时没看出来,时间久了总会看出来的,那以后我连走路都时刻小心着。
  我找到阿西木,求他,吓他,用尽所有的法子,他终于答应帮我。他用的是江湖一种古老的阴毒之术,钢针扎下去,一身武功就算是废了。可我那时候,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走的那一天,君与哭了。我在门外看见他在哭,可是等我走进去,他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着跟我说:怎么办呢,还真是舍不得。你说你这丫头有什么好,长得难看,脾气又坏,偏就有人抢着当这个冤大头。
  他就是这样,再难过也要自己藏着。他总是嫌我丑,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原来是动了心思的。他说丫头,这些年我看着你这么累,心里是真的替你难过。倘若你真能放下这一切走了,那倒也好,怕只怕没那么容易。你不要太傻了,傻得整个往上扑。哪一天,你要回来,君与一直都在。
  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压针之术伤筋损骨,我到洛阳以后,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千佛问我,我只好骗他说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他也就信以为真,每天煎药给我好生调养着,并不多问。其实我后来想,他那么精明一个人,怎么就可能就没看出点什么来?
  我那时心里害怕,就总缠着他问,问我骗了你你会怎么办,问你会不会怨恨我?你说一个人,每天被人缠着问同样的问题,哪有可能不烦的?就算不烦,也早该起了疑心了。可他每一回也只是宽我的心,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
  他那时总爱自己一个人下棋,一人掌着黑白两子,拼来杀去,也是自己跟自己的博弈。每每先落黑子,赢的就总是黑子,那是他命定的,先入为主的东西,他的家族,他的亲人。而我就是他的手里的白棋,哪怕再怎么努力,最终也逃不了惨败的命运。
  很多浅显的道理,身在局中时,就怎么也看不明白。
  他把我从冰天雪地里拉出来,让我看到了阳光,最后又把我狠狠地摔回去。可是嫂嫂,你说他这样一个人,你要我怎么去恨他?
  ……
  可他现在,他一定是恨毒了我吧?
  财大势宏,呵呵,财大势宏,到头来,我也只是贪了他一个万贯家财,家大业大,到头来,我把自己输得一无所有了。